怀清忍不住笑了:“得了,咱们俩也不用再互相追捧,既如此,准备吧。”
海寿端着药进来,皇上不禁皱了皱眉道:“这手术还没动呢,朕可都灌了好几天药汤子了,那丫头是想苦死朕不成。”
海寿道:“皇子妃说这是补中益气的,您吃不下东西,只能多喝几碗药,万岁爷您忍忍吧,听皇子妃的没错。”
皇上看了他一眼:“你如今倒成了那丫头的说客。”
海寿苦笑一声道:“万岁爷,说实话,奴才怕啊,怕……”说到这儿,下头的话不敢说,眼泪却落了下来。
皇上开口道:“海寿啊,您跟着朕多少年了?”
海寿道:“奴才算算,整整三十年了。”
皇上点点头:“是啊,这一晃三十年就过去了,你老了,朕也老了。”
海寿忙道:“奴才是老了,可皇上不老,皇上是天子,是万岁,这才哪儿到那儿呢,怎么会老?”
皇 上嗤一声:“得了吧,这些都是哄弄人的,莫说咱们大燕,就是所有前朝都算上,有几个皇上活过百岁的,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朕如今已是天命之 年,哪还能不老,外头的大臣百姓们天天嘴里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不过是个习惯,谁心里都明白,朕不可能活一万岁,人啊,一辈子都算下来,也不过匆匆数十载 光阴,想明白这些,就什么都不怕了。”
海寿抹了抹眼泪:“万岁爷,您想这些做什么,有皇子妃在,定能治好万岁爷的病。”
皇上点点头:“亏了有她,想当初,朕还觉得这丫头心机重,而不喜她呢,后来方知道,她那些心思都用在了该用的地儿,她不是心机重,她是真正的聪明,到底老四比老六有福气。”
提起老六,皇上不禁皱了皱眉:“吴长庆哪儿外头可安置好了?”
海寿道:“万岁爷放心,已安置妥当。”
皇上点点头,仰脖把那药灌了下去,海寿忙捧着铜盆过去,皇上搜肠刮肚的吐了出来,这也是怀清让皇上不停进药的原因,这里没有静脉注射,只有让皇上多喝药,吐了再喝,争取能留住一些药性,这也是目前唯一的法子。
皇上漱了口,把茶盏递给海寿:“其实老六这辈子就是时运不济,总赶不上好时候,偏又让情障迷了心性,这一步错步步错,到如今却仍看不开,糊涂啊。”
海寿:“皇上,若六皇……”说道这儿停住话头,毕竟六皇子逼宫造反的事没成事实,自己此时说出来不妥。
皇上却不以为意,叹了口气道:“朕但愿铸成大错之前他能幡然悔悟,只要他有心悔改,还是朕的老六。”
说着,想起什么道:“听说老六在扬州弄了个园子,朕倒是想去瞧瞧。”
海寿一愣,跟了皇上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皇上为了个园子想出去瞧瞧,不禁道:“万岁爷,您这是……”
皇 上道:“你也不用奇怪,朕如今想开了,大燕这个担子,朕背的几十年够久了,朕累了,不想再背了,老四朕也领了这么多年,他是个妥当的人,这江山交给他,朕 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屠仁守算是朕为他除的最后一块绊脚石,往后大燕就看他的了,朕跟着老六去江南养老更自在。”
海寿这时候方明白皇上的深意,真可谓用心良苦,盼着六皇子能领万岁爷的用心才好。
转过天就是腊月初八,半夜就开始下起了雪,到天亮,已积了厚厚的一层,寝殿内早早搭建了手术台,明烛高烧,照着的周围如同白昼一般,纤毫毕现。
怀清跟曾思正准备了三天,终于准备妥当,怀清让皇上吃下麻醉用的醉心散,多亏了有这个,不然,怀清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实施手术。
皇上的意识逐渐朦胧,最后一刻,看向怀清说了句:“丫头放心,无论如何,朕保你无虞。”
怀清心里一暖,她知道皇上肯定是写下了遗诏,若手术失败,那遗诏就是自己的护身符。
怀清道:“父皇放心,儿臣一定能治好父皇。”
寝殿大门紧闭,事实上,从十天前宫门就封了,不许人随意进出。海寿站在廊下,看着外头的天,这都快一天了,雪越来越大,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海寿那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暗道,莫非手术不顺利,怎这么长时间还没信儿,叫人掌起宫灯。
灯亮的一瞬,忽听外头隐约传来喊杀声,海寿不禁一震,心说,难道真让皇上猜着了。
忽的外头小太监踉踉跄跄的跑了进来:“师,师傅,外头六皇子跟九门提督屠仁守带着兵把宫门围了,说皇上一个月不朝,恐有人挟持万岁爷,叫开宫门呢。”
海寿冷哼了一声:“好你个屠仁守,简直就是贼喊捉贼,去把内廷侍卫首领尹进彦叫过来。”
小太监应一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尹进彦匆匆进来,海寿把手里的圣旨:“特命侍卫首领尹进彦死守乾清门,若犯乾清门者,格杀勿论。”
尹进彦脸色一肃:“微臣接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尹进彦接了圣旨扫了寝殿一眼,转身去了,宫里的事瞒不住他,怀清给皇上的动手术的事,他也早就知道了,所以,更知道这道圣旨有多重,自己身上的责任有多重。
只不过,六皇子慕容曦……尹进彦颇有些惋惜,自己跟他虽无太深的交情,但还是颇佩服他的,落到如今的地步,尹进彦觉着他太糊涂了,怀清那样的女子只有一个,错过了便错过了,遗憾归遗憾,可是造反逼宫实不可取。
大燕数十年无战事,百姓休养生息,刚过上顺心日子,六皇子一造反,莫说无胜算,便侥幸胜了,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后人诟病之余,更可能让百姓陷入兵祸之灾,而怀清也会背上红颜祸水的罪名,永世不得超生。
尹进彦带着人上了城门楼子,站在上面往下看,乌压压的兵,个个刀剑出鞘站在雪地里,寒光瑟瑟。
尹进彦让弓箭手准备好,只等自己的命令,火把照亮了下头马上的人,当前的是慕容曦,旁边是屠仁守。
尹进彦大声道:“屠大人这是做什么?难道不知外兵不可进九门吗?你带着人跑到这儿来,莫非是要造反?”
屠仁守道:“尹进彦你他娘少跟老子废话,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儿有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老子这是清君侧。”
清君侧?尹进彦冷笑了一声:“屠大人真好意思说出这个三个字来,我都替你臊得慌,便是清君侧,也轮不上你个奴才吧,你倒是大言不惭,上赶着给自己脸上贴金。”
屠仁守一听就恼了:“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懂什么,识相的赶紧把宫门打开,若晚一点儿,老子可不客气了,待老子攻进去,剥了你的皮。”
尹进彦不搭理他,看向慕容曦:“六皇子,进彦敬重您是君子,有都是君子有可为可不为,这兵犯内廷可是杀头的大罪,六皇子三思而行,以免铸成大错。”
慕 容曦抬头看了看尹进彦,心情异常复杂,即便心里有些恨父皇,可造反逼宫也是慕容曦没想过的,这是大逆不道,可他还有什么路可走,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眼前 不禁浮现怀清的笑颜,那么明亮,那么好看,哪怕是雾里看花,他也舍不得放手,这是他人生唯一的念想,为了她,做什么都值,哪怕失败也值。
屠 仁守见他不说话,心里怕慕容曦变卦,屠仁守早有反心,九门提督听上去好,说白了,不就是皇上的看门狗吗,他不想再当奴才,正好慕容曦给了他这个机会,只要 事成,慕容曦位临九五,自己的闺女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自己就成了国丈,这份风光岂不比当个看门狗强吗,而且,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再后悔,自己可是堵上了 全族的性命,若事败,整个屠氏一族,都不会有一个活口,所以,容不得后悔。
想到此,高声喝道:“来人,给我撞门,先攻进去的封王封侯随便挑。”他一句话,手下的兵行动起来,抬着合抱粗的滚木就要往前冲。尹进彦手一挥:“放箭。”嗖嗖嗖,飞箭如雨射了出去。
即便尹进彦部署得当,宫里的侍卫毕竟没多少,一个时辰之后,屠仁守已攻破三道宫门,尹进彦带着侍卫退到了乾清门内,这是最后一道门,也是皇上下旨让他死守的门,若攻破了,这些叛军杀进来,尹进彦不敢想后果。
咚咚的撞门声如同敲在人的心上,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从乾清门外传到寝殿里,叫人肝胆尽颤。
海 寿看了眼里头,心说,怎么吴长庆还不到,莫非让屠仁守策反了不成,不会,吴长庆是内廷侍卫出身,跟叶大人皇上都是发小,忠心不二,莫非有变?更不会,皇上 事前早已安置妥当,老公爷,叶大人,四皇子,现在都应该带着兵往宫里头赶,便吴长庆哪里有变,这几路人马也可保无虞,皇上算无遗策,断不会出现意外。
心里头急,叫人盯着这儿,自己小跑着奔到了前头,隔着门道:“六皇子可在外头?”
半晌儿嘶喊声弱下来,才听见慕容曦的声音:“爷在呢,海寿,你把门打开,爷要进去拜见父皇。”
海 寿道:“六皇子,到这会儿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老奴若放您进来,恐老奴就成了大燕的千古罪人,六爷,您听老奴一句话,您是皇子,皇上心心念念惦记着六爷 呢,便您犯了多大的错,仍是皇上的骨肉,皇上说了,只要六爷知错能改,万岁爷就既往不咎,六爷您可醒醒吧,这造亲爹的反,可是天理不容啊。”
慕容曦那边沉默良久道:“若父皇真如此说的,那好,叫父皇亲自来跟爷说,爷就信。”
海寿不禁跺了跺脚,心说,皇上要是能过来,哪还用自己在这儿废话,六皇子还真是钻进了牛角尖出不来了。
海寿急的不行,这会儿也只能拖,眼珠子转了转,大声道:“屠仁守,你个杀千刀的,撺掇六皇子造反逼宫,你不得好死,死了下十八层地狱变猪变狗也不得超生,你个绝户头,活该你屠家断子绝孙,你这是缺德的报应。”
不是十万火急,尹进彦都差点儿笑出来,怎么也没想到海总管能骂出这么难听的话来,简直就是泼妇骂街,毫无形象可言。
想屠仁守就是个莽夫,这辈子最恨人骂他绝户,这海寿一句话就捅到了他的腰眼儿上,屠仁守大怒,而且,到这会儿,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反正都是杀头的罪过,成事了,弄个王侯当当,不成,今儿也就今儿了。
想到此,大骂一声:“海寿你个老阉货,你他娘才断子绝孙呢,等老子进去,把你这老阉货千刀万剐了,挂在城门上点天灯,看你还骂不骂。”
说着,冲后头的人道:“造反就造反,有道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冲进去宰了老皇帝再说,冲……啊……”话没说完就听一声惨叫,顿时乱了套。
海寿忙问旁边在墙头上的侍卫:“出了什么事?”
那侍卫道:“六皇子斩了屠仁守的首级。”
海寿一听终于松了口气,到底没弄到不可收拾,忽后头一个声音道:“把门打开。”
海寿急忙回头:“哎呦,主子您出来了,万岁爷如何?”
怀清点点头:“过了今儿晚上,就应该无事了。”
海寿大喜,想起刚怀清的话,忙低声道:“主子,这会儿可不能开门,外头的判军要造反逼宫呢,即便六皇子如今明白过来,也恐怕生变啊。”
怀清哼了一声:“若是慕容曦连这些乌合之众都辖制不住,还活着也是浪费粮食,早点儿找块豆腐撞死是正经,开门。”
海寿愕然,心说,这位的嘴可够毒的,看向尹进彦,尹进彦已经叫人把门打开了,门一开,怀清当前走了出去,站在门前,看着慕容曦。
慕容曦也看着她,灯火中两人相对站了不知多久,怀清抬手就是一巴掌,打的毫不留情,打完了问他:“明白过来了吗?”
慕容曦定定望着她不说话,怀清抬手又是一巴掌,接着问:“可明白了?”慕容曦还不应,怀清接着还打,一直打了十巴掌,火光下,慕容曦的脸都肿了老高,才开口道:“你再打一百巴掌,爷也明白不了,你本来就该是爷的,为什么最后却跟了老四。”
怀 清看着他:“慕容曦你还有脸说这种话,虽时过境迁,可你提了,我就再说一遍,我张怀清要的是唯一,我张怀清的男人,这一辈子只能有我一个,如果不是唯一, 我宁可不要,慕容曦你不是我要的人,你的执念只会让你在我心里唯一留下的情份,也消失殆尽,慕容曦,当年在南阳哪个恣意的少年呢,你不是我认识的慕容曦, 你是一个被执念控制六亲不认的魔鬼,我但愿此生不认识你才好。”
慕容曦踉跄了一下:“不认识?爷最后就落一个你但愿不认识的结果,清儿,你好狠,好狠……”
怀清疲累的挥挥手:“慕容曦你怎么想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话音刚落,人忽然往前扑了过去,慕容曦一愣,下意识接住她,看向尹进彦。
尹进彦道:“四皇子妃跟曾大人为了给万岁爷动手术,已经数天没睡了,想是累坏了。”
慕容曦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儿,她闭着眼,眉头却紧紧皱着,仿佛有天大的愁事一般。
慕容曦心里不觉一软,即使她说了那么多狠心绝情的话,自己依然不会恨她,抱起她走了进去,尹进彦刚要拦,海寿摆摆手,事情发展到如今,才是皇上想要的结果。
慕容曦把怀清抱到里头一间屋里,放在炕上,瞧了她半晌儿,才站起来走出来,他出来的时候,叛军已全部拿下,事实上,在他斩下屠仁守首级那一刻,就知道吴长庆,四哥,老公爷,叶之春,带着兵到了。
当 前站着的是他的四哥,慕容曦不禁想起刚才怀清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她要的是唯一,不是唯一,她宁可不要,所以,自己永远不是她的选择,从自己听了舅舅之言, 左右摇摆的时候,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而四哥的坚守终于打动了怀清,自己凭什么嫉妒四哥的幸福,他早就没资格了。
慕容曦看了他四哥,良久开口道:“四哥,我输了,输的心服口服,从此,这世上再没有慕容曦。”
慕容是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六弟。”
慕容曦一愣的功夫,忽乐儿从慕容是身后钻出来,小胳膊一伸,抓着慕容曦的大手:“六叔,乐儿找您半天了,乐儿今天亲自下厨给您做了炸酱面,嬷嬷们都说好吃呢,六叔快跟我去尝尝,看看比我娘做的如何?”说着拽着慕容曦走了。
尹进彦不禁道:“还是郡主有法子。”
慕容是笑了一声:“六弟最疼乐儿。”
怀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从床上起来,就看见甘草,不禁道:“你怎么进宫来了?”
甘草道:“奴婢是跟着小主子来的。”说着把昨儿晚上乐儿拉走慕容曦的事儿说了:“小主子走了,四爷怕别人服侍不周,就让奴婢留下了。”说着叫人端了热水进来,伺候怀清梳洗。
怀清惦记皇上,匆匆梳洗了就奔着寝殿来了,一进来就见慕容是守在龙榻前,见了怀清低声道:“我叫曾思正回去了,累了好几天,怕他熬不住,你放心,我问了注意事项,不会有事。”
怀清点点头,上前瞧了瞧皇上的脉,脉象平稳,又问昨儿夜里可醒了,慕容是道:“醒了一次,我跟父皇说了昨儿的事儿,父皇听完又睡了。”
怀清道:“父皇是担心慕容曦呢,虽是君王,天下之主,这片拳拳爱之心却是一样的,想来父皇是放心了。”
慕容是点点头,低声问:“父皇的病?”
怀清道:“病灶已切除干净,这一宿熬过去就无事了,不过,以后还需注意休息,不可过于劳累,父皇这个病,说穿了就是累的。”
忽的龙榻上有动静,怀清忙看过去,见皇上醒了,虽说仍虚弱无力,可那眼睛直瞪自己,不禁失笑:“父皇瞪儿臣做什么,儿臣可没说错,父皇就是累的,即便您是日理万机的皇上,也该知道劳逸结合,方是道理,若您早听儿臣的话,也不至于有这场大病了。”
皇上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道,这丫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大燕有多少州府,有多少官员,多少百姓,哪一样不归自己这个皇上管,他都恨不能连吃饭睡觉的功夫都省下来,哪有时间休息啊,以后老四登了基,自己倒是看看,怎么个劳逸结和。
半个月后,皇上下了退位诏书,皇位传与皇四子慕容是,钦天监择吉日举行登基大典。
值得一提的是,登基大典跟封后大典同时进行,可着大燕数百年,也只有当年的隆福帝如此干过,相当于昭告天下,新帝后宫,只皇后一人。
次年三月,通州码头,怀清跟慕容是送着太上皇上了船,怀清把自己连夜赶出来的调养计划递给曾思正,嘱咐他务必照着这上头写的调养太上皇的身子,动了大手术,伤了元气,轻忽不得。
曾思正接了过去,怀清又嘱咐了不少事,最后太上皇不乐意了,说了句:“你这丫头如今越发唠叨起来,这些话莫说曾思正,朕都记住了。”说着看向旁边的慕容曦:“老六你也记住了吧!”
慕容曦笑了一声,看向怀清:“是有些啰嗦了。”
怀清不禁翻了个白眼,一边的乐儿瞧见,大声嚷嚷了起来:“母后也翻白眼,我可瞧见了,以后再数落我可不成,我是跟母后学的。”
周围人听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怀清屈起手指敲了她一下:“小丫头反了你了,我是你娘,你是我生的,我能干的事,你就是不能干。”
乐儿摸了摸额头,嘟嘟嘴:“母后真不讲理。”
第1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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