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珏一愣,“和谁?郑知府?”
姜玥点点头,“郑哥哥和我说了好多话,还说他要走了,让我以後乖乖听哥哥的话。”
说到这,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制小刀,不过巴掌大,上头还刻着繁复精美的雕花,“这是郑哥哥送我的,他说有了这个,那些人就不敢欺负我了。”
“哥哥你不知道,上回郑哥哥就是用这把小刀把那个想欺负我的红衣姐姐砍成两半的!”
姜珏看着姜玥手里的小刀,实在不知这麽小的刀该怎麽把人砍成两半。
这时,他又听姜玥说:“哥哥,郑哥哥要去哪里?”
姜珏沉默半晌,才缓声道:“去他该去的地方。”
……
郑珉没有熬太久,不过隔日晌午,他便断了气。
郑知府因染瘟疫死去的消息很快就在城内传开,一时之间城内百姓竟欢声载道,喊说果然老天有眼,让这酷吏死了。
没有人为郑珉的死而难过,只有姜玥跪在他床前哭得泣不成声,最後还替他阖了眼。
当日姜珏便在带着姜玥在郑珉先前的安排下离开平城,姜玥趴在姜珏的肩膀上对他说:“刚刚我又看到郑哥哥了。”
姜珏应了一声,问:“他有和你说什麽吗?”
“他说哥哥是个好大夫,还说这些日子多谢哥哥了。”顿了顿,又道:“还让我下辈子去当他妹妹,他说他会对我很好的。”
姜珏闻言笑了笑,“那阿玥要抛弃哥哥去当郑知府的妹妹吗?”
姜玥抱紧了姜珏的脖子,摇摇头,甜甜地笑:“阿玥下辈子也要当哥哥的妹妹。”
姜珏闻言顿了顿,良久才笑:“好。”
他抱着姜玥坐在马车里,透过窗口朝平城的方向看去,就见那儿窜起了大烟,半边天空也被巨大的火光染得透出橘红。
郑珉在死前做了安排,一旦他死了就下令烧城,将所有病菌都毁在了熊熊烈火中。
姜珏不太明白,其实郑珉在更早以前就能走了的,可他偏偏选择在封城之後,自己也留了下来。
他究竟是个好官还是坏官这点,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定论。
……
姜珏姜玥离开平城後,去到了一个名叫莲镇的地方,那里多是些平城逃来的难民。
姜珏閒暇之馀会带着姜玥四处替人诊治,久而久之竟赢得了一个少年神医的美名。
可这样平淡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有一天,姜玥突然对姜珏说:“哥哥,昨夜有个穿黑衣的哥哥来找我。”
姜珏正在磨药,闻言停下了动作,一脸错愕地看着姜玥,他颤着声音说:“他说什麽了没有?”
姜玥道:“他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哭着说不要,然後他就走了。”
姜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他猛地将姜玥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凑到她耳边颤着声道:“阿玥,要是那个黑衣人再来找你,你千万不能跟他走,知道吗?”
“哥哥只有你了……”
“嗯,我答应哥哥。”
接下来的几日,姜珏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姜玥身边,时时注意她的身体状况,可还是在某个夜里,姜玥睡着之後便突然发起了高烧。
姜珏颤着手将她的衣袖拉起,便见她雪白的手臂上起了一小片红疹。
他妹妹也得了瘟疫。
瘟疫都有一阵子的潜伏期,有些人的潜伏期长,有些人的短,而在发病後,病情便会急速恶化。
且在发病之前,透过诊脉是诊不出此人究竟有没有染上瘟疫的,这也是瘟疫难以控制的原因之一。
姜玥陷在高烧之中,嘴里不断呓语:“哥哥,疼……”
姜珏急得冷汗狂流,一边为她施针一边道:“阿玥,忍一下,哥哥会治好你的。”
“唔……”
姜珏整夜都没有阖眼,直到清晨的时候,姜玥终於醒了过来。
只见她原先因病而苍白的小脸突然泛起了红晕,一双眼明亮有神,若是不看藏在她衣衫下的红疹,根本看不出她染上了瘟疫。
可姜珏见状却高兴不起来,如果不错,这大概是迴光返照……
“哥哥。”姜玥看着姜珏的眼睛,道:“昨天那个穿黑色衣服的哥哥又来找我了。”
姜珏整个人都在颤抖,他强压下嘴里的苦涩,哑声道:“阿玥,你说了不会丢下哥哥的。”
却听姜玥道:“黑衣服的哥哥说,要带我去爹爹和娘亲在的地方。”
姜珏握着她的手,已经说不出话。
只听姜玥眼眸微敛,像是突然困了似地,一边打着瞌睡一边说:“我先去找爹爹和娘亲,之後哥哥再来找我们……”
“哥哥,你一定要来哦……”
说完,她身子往前一倒,被姜珏抱进了怀里。
眼泪倏然自眼底涌现,顺着眼角滑落,落在了被单上。
姜珏这辈子从来没有为任何人哭过,此刻却抱着姜玥逐渐冷去的身体哭得泣不成声。
染上瘟疫而死的尸体,最好的方法是将其烧掉,可姜珏不忍心让姜玥受火烧之苦,因此将她埋在了镇外的一处竹林里。
彼时他正跪坐在姜玥墓前,整个人憔悴不堪,双眼无神地盯着她的墓碑。
只见他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锋利的刀身在冰雪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森然。
只馀下他一个人在的世界,也没什麽留恋的必要了。
而就在他举起匕首准备了结自己时,一道苍老的嗓音突然自身後响起:“阴间有个规矩,凡是自尽而死的亡魂,均不得走奈何桥,而是得徒步渡过汹涌的冥河,这是为了惩罚那些不珍惜性命的人。”
当他回头看去时,就见说话的人就是他从前在平城遇见的算命摊主。
摊主摸着胡须道:“但大多数的亡魂,在上岸之前,就会被河里的鬼怪吞噬殆尽,或是遗忘过去变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永远离不开冥河。”
姜珏手上一顿,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只听摊主又淡声道:“且你乃犯下大恶之事之人,即便死後也该是被打入地狱,如何能见到你妹妹?”
顿了下,又道:“不对,你乃天煞孤星转世,生来便无亲缘,又是何来的妹妹?”
姜珏这下再绷不住脸上表情,手里的刀也落在了地上。
他颓然一笑,自嘲道:“是啊,我妹妹尚未出世就死在了母亲的肚子里,姜玥……不过是仇人家的孩子。”
郑珉曾经提过的,那个凭空消失的许家主幼女,许平乐。
当年他父亲被杀,母亲因父亲之死悲痛欲绝,当即难产,最後一尸两命,令他就此成了孤儿。
所以他在许家的水源里下了毒,那毒是他自己制的,他天生过目不忘,於医学上更是天赋卓越,偶然在山林间发现几味草药,混制之後造出了这种无色无味的□□。
他曾拿山林中的野兽实验,发现这种毒在吃了之後并不会立刻发作,而是在过了两三个时辰後才会发作时,且发作时令人心脏骤停,没有任何表徵,且寻常银针和药汤无法检测,因此郑珉才查不出来。
他一夜之间毒死了许家上下一百二十六口人,那年,他不过八岁。
八岁孩童如何做得出这等令人丧胆的事?也许是因为他天生残忍,对世间一切事物毫无感情,也没有所谓的同情心,唯一的一点温情给了从小就对他很好的父母,可他们偏偏连这些他难得珍惜的都毁了。
所以他杀了他们。
其实他原本也想把许平乐一起杀了,毕竟她才是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可当看见年幼的她躺在已然死去的乳母怀里,哭得像可怜的小猫,他突然就改了主意。
带走她,然後将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抚养长大,也许是因为他还是想要家人带来的温情,也许是因为他觉得看着她亲近自己这个杀了她全家的人,是件有趣的事。
可不知曾几何时,这个恶劣的念头逐渐变成了真心。
思绪就此嘎然而止,姜珏闭上眼睛,任由泪水自眼角滑落。他哑着声音问:“我该怎麽做?”
……
後史记载,五百多年前平城一带爆发大规模瘟疫,当时平城知府郑珉留守平城,并在染上瘟疫死後下旨烧城,疫情一时得到控制,可周边仍有几个城镇尚有疫情流窜。
彼时有位少年大夫独自一人深入疫区,四处诊治染上疫病之人,花了百日终於研制出治疗疫病的药,疫情终於暂缓,不少病患逐渐痊愈。
而在瘟疫之难结束後,此大夫却就此失踪,民间因而有传言道是医仙不忍百姓受苦,故而下凡救难。
一时之间供奉医仙的庙宇如雨後春笋四起,庙里供奉着此少年大夫的画像,百年来香火不断。
……
五百年後,奈何桥上转生台前,手持获准转世之木牌的亡魂一如既往排着队等待转世。
转生台前值班的鬼差正一边巡视一边窃窃私语。
“我听说五百年前的那位曾经闯进地府的纯阴者最近从地狱被放出来了呀?”
“是啊,阎王大人还获准他转世了呢!”
“朔风大人得气疯了吧?……不过像他那样生前坏事做尽的酷吏,怎麽才关了几百年?”
“你不知道,他虽然是个酷吏,可生前疫病爆发时却舍身留守疫城,控制城内疫民不致暴动朝周边城镇流窜,最後顺利控制疫情,阻止了上百万人的死亡,而在他也染上疫病而亡後,当时的皇帝还追封他为义勇王,十殿阎罗更判他此举为大善之举。”
“上百万人?那麽多呀?”
“是啊!”
“不过我还听说,当时不是还有个人被传为医仙吗?他其实生前也杀过不少人,只是後来在瘟疫之难里救了上万人,凡间又有不少供奉他的庙,因此也只被打进地狱不过百年就出来了。”
“啊?那阎王也获准他转生了吗?”
“倒没听说,不过他前阵子好像吵着要见他前世的妹妹。”
“阎王让他见了?”
“没吧,他妹妹都死了这麽久了,八成早就转世了吧,也许还……”
话还没完,就见桥上突然刮起一阵怪风,一瞬间迷了众鬼的眼,而当迷雾散去时,鬼差们突然听见有人喊:“有人趁乱插队啊!”
鬼差闻言惊道:“糟了!”
他们连忙往转生台而去,却已来不及,引起动乱那人在趁乱抢了别人的木牌后,已经跳进转生台里了。
“该死!”
……
一年後,l城中心医院里,有个男孩刚出生,被父母命名为江祈。
又二十五年後,云城医学院附属医院里,有个早产的女婴出生了,虚弱得如同随时会断气的小猫,此时正被放进控温箱内保护着。
第1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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