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在前引路,丝竹之音乘着薰风越过湖面,乐声被风和水气涣散了些,加之阵阵笑声夹杂其中,行至皇穆处时便只余一个喜庆热闹的架子,她凝神听了一会儿,却听不出是什么曲牌,大概是单狐州的乐曲。
又是一阵大笑,她停在原地,心内生出些胆怯,有点想回鹿鸣堂,又不舍得面上的装饰。周晴殊今日不在,闻悦为她装饰,虽然起手就要钗戴那些隆重的发饰,但因闻悦听得进她的苦苦哀求,所以换了几支样式简单的珠钗,贴了额钿,细细描绘了眉眼,雕琢了妆面。
宴席设在湖心小岛,流动的水波倒映着煌煌灯火,憧憧人影,她低头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水面不时起微风,层层涟漪一会儿将她剪碎了,一会儿又荡漾着将她完好,她看着自己,心中的惧意及困惑几乎有了实体,那听不出的热闹曲子化作阵阵低语,带着些不怀好意,徘徊在耳边,询问她为什么要来。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想到的理由,根本说服不了自己,可她需要说服的,就只有她自己,所以,没有合理的理由,也没什么。
今日是茂行的生辰,早几日就下了请帖,皇穆以军中事务繁忙,镇魔塔重设结界等理由推辞掉了。
符彻晚上将陆深带着他们推敲了几个昼夜的镇魔塔群结界布设方案拿给她,她草草看了一遍,翻至首页欲细细推敲,看了两页又停住了,“白虎殿那边,如今代主帅位者是副帅吴庚,你对此人熟悉吗?”
符彻摇头,“他是靖晏司推荐的,此人,卑职只是认识。”
皇穆想了想,吴庚,她隐隐有些印象。但也只是隐隐有些印象。记忆中身量极高。
五殿之中,麒麟与白虎年轻将帅最多。军演之时,皇穆虽每每端着架子,没什么表情,装得很有些气势。但她那份气势就是个虚架子,她的身量在女孩子里算中等偏高挑的,但蒋策实在太高了,麒麟因为她,在五殿主副相聚时,总在气势上弱于白虎。
在她和陆深熟悉之后,陆深曾在一次五殿主副帅皆参加了的授勋仪式后,故作了一脸郑重,忧心忡忡地问她,“你还长个吗?”
吴庚,年纪似乎比蒋策还要轻,原身好像是只猞猁。白虎殿虎、豹、狼等圆毛野兽类军将极多,皇穆早年间与陆深议论,说蒋策是不是以为他能当白虎殿主帅,是因为他自己原身是只老虎,所以又搞了一群原身为狮、虎、豹、猞猁、狼者做下属。
虎豹类的军将,身材都好,肩宽、腰细、四肢修长,神采奕奕。所以诸殿一字排开之时,白虎尤为夺目。之前只有四殿之时简直鹤立鸡群,麒麟立殿之后,尤其是陆深、左颜做了皇穆的主帅后,白虎才不那么出挑。虎豹类军将身材好,相貌出众的同时,面相都特别凶。蒋策不说话的时候总是阴沉着脸的,说话的时候也没好到哪里去,是以他那么好看,敢真正上前撩拨他的仙娥少之又少。都是私下议论,他在太乐丞女史,天宫众仙娥的排名中,远远落后于陆深、左颜、林开,茂行回淳熙还不到半年,自己还有个容晞,被人关注的程度便远高于蒋策。
吴庚比蒋策略黑些,也是一脸不高兴。皇穆能想起来的,关于吴庚的,就是个子高,凶,以及性格不好。
有一年建极监军考,抽签抽到麒麟与白虎出题,皇穆与蒋策因不想见到对方,便都派了副帅,陆深于是和吴庚搭档,这两人联手将当年的考题分数生生降低了一百多分,皇穆当时笑得前仰后合,做了块“考生愁”的牌子送给陆深。
前几天看到靖晏司的委任,她还以为是陆深推荐的,因他曾对吴庚赞许有加,问起时,才知道那年军考之后两人便再未有往来。陆深有意相交,邀约了几次,吴庚都婉拒了。他于是觉得恐怕是因为皇穆与蒋策不和,他不愿与麒麟副帅往来。
此人连陆深都不愿往来,符彻与他只是认识,十分说得过去。皇穆点点头,笑道:“你今夜缘何不在茂行府上?”
符彻笑道:“崇宁院下午陆续有人与卑职告假,卑职今日起得迟,昏昏沉沉之际便都允了,及至傍晚才发现崇宁院几乎倾巢而出,卑职只好留下看家。”
皇穆大笑,起身振振手臂,“这段时间太忙了。既是众人都去了,你我不妨也去凑凑热闹。”
“主帅!我就说主帅不会不来!太子殿下刚才还嫌这里无聊,说歌舞也无趣,饮食亦乏味。这下好了,这下歌舞和饮食立时就精彩起来了!”茂行醉醺醺笑眯眯,举杯虚浮着脚步来敬皇穆。
皇穆见他眉眼都绯红着,知道是醉了,也未与他寒暄客套,取了侍女捧着圆盘奉上的酒盅,向茂行略一示意,一饮而尽:“世子生辰,怎能不来讨一杯寿酒。”
茂行笑得越发开心,趋近了,向北指了指,极热络地轻声道:“麒麟有一五品参将,此刻正在湖边小筑,一边哭泣一边对月独酌。”
皇穆笑起来,问了小筑的具体位置,也不要人领路,自己找了过去。
元羡果然在,却未如茂行所说那般哭着对月独酌,他一个人拿着把小梢正在射柳。
柳枝纤细,月色中看不分明,又兼夜风徐徐,他技艺不精,所以接连几箭皆射偏了。
小筑之中只他一人,皇穆放缓脚步,及至身后元羡都未曾察觉,她心内突然起意,蹑手蹑脚地靠上前,从背后环住他,元羡正全神贯注,被人突然从身后搂住,以为是茂行和自己玩闹,正要挣开,却听身后那人笑着道:“殿下,军中小梢较宫中略硬,用此弓,准心要略低靶心一寸,射出时手腕向□□斜些。”她一边说一边扶着元羡的手,微微降低了了些,之后轻声道:“殿下可放弦了。”
元羡昏头涨脑地放箭,更偏了。
皇穆笑,“这是臣的过错。”
元羡转身看向皇穆,“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世子说殿下在这里,臣便寻了来。”
元羡点点头,四下看看,“这里没什么景致,园中有几棵花树开得很是盛大,虽不及福熙宫,但今夜月色不错,要不要同去看看?”
今日初九,这几日小雨绵绵,上弦月半隐在云中,哪里有什么不错的月色。
但皇穆笑着说好。
元羡抬首看看,也觉夜色灰喑,他施风咒将云吹散了,又幻出一颗夜明珠,将周遭照亮了些。回首看看皇穆,“夜色暗,你对这里不熟悉。”说着去牵她的手,见她右手上依旧包扎着,他托起来看看,掌心处有些血迹渗出。
“这创口为何还不愈合?”
皇穆有些尴尬,那伤口是她自己施法术弄得鲜血淋漓的,她期期艾艾了一会儿,“旌旗斩毕竟是把灵枢器……”
元羡皱眉,“蒋策可恶。”他于是牵起她的左手,两人顺着小径行不多时,便闻得花香阵阵,皇穆只觉那香气如流水般将自己围起来,蹈足其中,荡起层层涟漪。绕过一座假山,猝不及防便见几棵合欢树开得磅礴盛大,叶间枝上团团朵朵尽是袅袅绯红,寡淡月色之下合欢花看着没有日间那么红艳,但花冠随风曳曳而动,恍然如梦。
皇穆虽认得这是合欢花,但她宫中没有,此刻仰首看看,只觉艳眼惊心,她心里有些遗憾,她今夜穿了件粉红衣衫,应该穿白色或者鹅黄淡绿。
元羡牵着她行至树下,变出一个穷奇面具,避开她发间的珠钗,轻轻套在她面上,微笑着掀开:“在下,含章宫元羡,敢问仙娥芳名。”
皇穆愣在原地,只呆呆看他。元羡将面具半戴在她头上,一手握着她的手腕,一手与她手指交握,“上一次,我不该用别人的名字,我们重来一次。在下含章宫元羡,敢问仙娥芳名。”
皇穆看着元羡,他们许久没有这样近的对视,她看着他眼里的那个歪戴着穷奇面具,有点呆头呆脑的自己,听见自己的声音说:“皇穆,麒麟殿皇穆。”
元羡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柔声道:“我对你,既有一见钟情,又有日久生情。你说得都对,你之于我,猎奇猎艳皆有。可不管起心动念的原因是什么,我对你的心意,对你的爱意,皆是真的。我珍惜你,珍视你,珍爱你。这些话,并非巧言令色。”他拉过皇穆的手,将之覆在胸口,“这颗心对你的情意、爱意,皆是真的。它因你,而时时刻刻,伤感惆怅疼痛不已。宝璐,我爱慕你,爱慕身为主帅的你,爱慕身为公主的你,爱慕宝璐,爱慕皇穆,爱慕,你。”
皇穆今夜在鹿鸣堂焦躁不安无心公务,她强邀符彻,不过是想有个同伴,她见茂行醉眼迷殇之时十分惊惶,因为举目四望,皆不见元羡,她以为他走了。茂行靠过来低声说他在湖边小筑的时候,她心里十分窃喜。
她抬头看看这一树树盛大壮美的合欢花,想起一句“去时终须去,再三留不住。”
这花会枯萎,凋零,今夜会过去,眼前这个人,眼前这一番景色,无论她多努力,都留不住。但她会将这一切牢牢记住。
念念不忘。
此刻的一切都会留在记忆中,在记忆中,他们永远都属于她。支撑着她,面对将来。
她笑着看着元羡,举手轻贴在他脸上,拇指拂过他的眉毛,揉了一下他的耳朵。他的耳朵特别软,她想起幼时随着崇荣在凡间游玩,遇到一个算命的术士,那人肉眼凡胎,拉着她说她是个有福气的人,因为她耳如元宝。
彼时她不知何为元宝,亦不知什么叫做有福气。那人啰啰嗦嗦说了一大段相面的术语,她差不多都忘了,此时却想起一句,“小姐,耳朵软的人,心善。”
她察觉到自己情绪又要失控,忙垂下头,摩挲着他的手,几乎感慨地唤他,“殿下……”她盯着他衣襟上的于袍衫同色的鹤纹,轻轻道:“殿下,我未出生之时父亲便殉国了,母亲难产而逝,幸得天君收养。可后来……崇荣因我而死。姑且不论众仙会有的反对,似我这等不祥之人,若是做了太子妃,殿下不担心会累及九州四海吗?殿下不在意,或者天君也不在意,但天君天后对我有恩。东宫主母,未来的天后……”她抬首看他,眼中只有温和没半点悲凉,“应是福德深厚之人。我征战厮杀得久了,血腥太重,无法母仪天下。有没有镇魔塔这件事,殿下与臣,都注定只是暂时的欢爱,一时的玩伴。”
元羡定定看她,“这些话不过都是敷衍我的,我不这么认为,你说的这些,不足以成为理由。”
皇穆微微摇头,她站得有些累,四下看看,拉着元羡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我若存了与殿下长久的心,初时便不会那般轻佻,我当时所作所为,不过是想着多几分情意,日后为麒麟众将谋一份前途。”
元羡微微皱眉,有点着急道:“情之一事,我知之甚少。可情投意合是什么感觉,同床异梦是什么感觉……”他有点难堪地道:“我知道没有感情是什么样的,你对我,根本并非你所说的那般,尽是为了麒麟殿众人。你心里有我。”
皇穆看看元羡,靠着他的肩膀,元羡伸手揽住她,“殿下,我这些时日总觉得很累,不知为什么,似乎怎么都缓不过来。”
元羡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拉过她的手不住摩挲。
“殿下,情之一事,掩饰不得,粉饰不得,我一直说自己对殿下不曾有情,可殿下与我皆知,并非如此。但又能如何呢……”她渐渐不知该说什么要说什么,只觉得口干舌燥,似乎无话可说,却又希望自己可以源源不断地说下去。使得此刻能长久的没有尽头。
“我们便做一时的玩伴吧。”
皇穆看向元羡,他脸上既不凝重,也没有谐谑,还是刚才那副平和面孔,他见她看着自己,柔声道:“你说我们只能做一时的玩伴,那我们就做一时的玩伴,你没想好要怎么办,那就不要想。你为了麒麟殿也好,为了别的什么也好,你愿意如何,就如何。你对我有情,那便够了。我不敢做别的要求,只是别推开我。”
皇穆轻轻摇首,无措地轻声道:“殿下……”
元羡微笑着将她蹭歪了的面具摘下来,“我就只有一个要求,别再对我称臣,别再叫我 ‘殿下’。”
及尔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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