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摇摇头。席少原说不出更多的话，只是对他颔首点头，“谢谢。”
    周秀看到刘梅崩溃地卧在周成床边痛哭，他身上插的管子被人撤去了，而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呼吸也没有了。
    周秀尝到了万箭穿心的滋味，她掀开白布看到了爸爸肿得高高的腹部，瘦得脱相的面庞，瘦削的颧骨带着长年累月的晒痕。
    她不敢相信，赶来的路上周成明明还在，明明还在——肚子还在吸着气，有起伏，眼睛也能睁开。
    周秀曾在心里无数次地询问系统，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重来一次仍旧没有办法改变结局，重来的意义又是什么？
    她以为只要她足够努力，周成的结局就会不一样，他们一家人会幸福快乐地过完一辈子，他会和刘梅一起见证她人生中每一个重要的时刻，百年之后她可以无憾地给周成送终。
    她会用成绩告诉世人，虽然她不是男孩，但她比男孩更有出息，她会成为周成的骄傲、让他被村里所有人羡慕。
    可是——现在这一切美好都被打碎了！这一切全都仅仅只是周秀的幻想！
    刘梅抬起头发现周秀的不对劲，她浑身颤抖着，脸色逐渐变得铁青，连呼吸都困难了。她赶紧拍了拍女儿的后背，泪如雨下，“秀儿别吓妈妈——”
    她不愿意让周秀看到周成这幅的模样，癌症晚期的病人样貌比较吓人，他身上好多地方都水肿、长疮了。
    她找了个借口把女儿支了出去，她要自己送周成最后一程。
    “妈妈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秀儿帮我买一点吃的好吗？昨天的晚饭我也没吃……少原，帮我看看秀儿。”
    周秀失魂落魄地被刘梅撵出了医院，她竭力地维持着情绪，清楚自己这样下去会伤害身体，刘梅已经够难过了，她决不能再让刘梅伤心。
    今天b市的天气难得晴朗、没有雾霾，碎汞般的阳光直晃得人眼花。c市却在下雨，一如她当初决然地从大山，来到大城市被泼成落汤鸡的那天。那时她充满了希望，因此雨水再冰冷也感觉很温暖。现在周秀穿着羽绒服打着伞，却冷得浑身发颤。
    马路对面的餐馆放起了流行音乐，沙沙的雨声飘来了沙哑深情的歌。
    “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
    “每次离开总是，装作轻松的样子。微笑着说回去吧，转身泪湿眼底。”
    周秀一听到前奏，像是泪腺被戳中一般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小时候弟弟妹妹总有新衣服穿，周秀却没有。她埋怨过周成很长一段时间，周成知道之后在乡里到处求别人找他干零工。他总是笑眯眯地问她：“秀儿，看看爸爸给你买了什么？”
    然后他变戏法似地变出了从县里买的书和新衣服。
    “多想和从前一样，牵你温暖手掌。可是你不在我身旁，托清风捎去安康。”
    周秀此刻多想握一握他布满老茧的手，见他最后一面。
    她不知道周成已经病得那么厉害了，早知如此她宁愿不参加cmo，也要留下来陪他度过最后一段时间。他总是骄傲地向别人介绍她书读得很好，他想再参加一次家长会，想亲眼看她考大学，他想亲眼看看天安门广场，可是那么简单的事他却一件都没有完成……
    歌曲里的男声总是充满了遗憾，变成了愈演愈烈的呐喊，“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了。”
    “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
    “谢谢你做的一切，双手撑起我们的家。总是竭尽所有把最好的给我。4”
    周秀蹲下抱着头，眼泪不可遏制地冲了下来。
    为什么她这样的人有重新来的机会，周成却没有？她傲慢、自以为是，而周成善良、勤恳，这辈子一件坏事都没干过，人却吃尽苦头。如果可以周秀宁愿把这个机会让给周成。
    席少原追了出来，他看到周秀忽然蹲下，抱着膝在路边崩溃地哭了出来。瓢泼的大雨打湿很快她的头发，雨水顺着衣角蜿蜒流下，那可怜无助的模样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般。
    席少原撑着伞给她挡雨，他蹲下凝视着周秀的双目，冷静地说：“周秀，坚强点。”
    “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叔叔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他跑到对面的饭馆，把那首惹哭周秀的歌换掉。
    席少原蹲下来认真地和周秀说：“每个人的一生总是充满了离别和遗憾，人生而孤独，父母、爱人、朋友、亲戚其实都不能陪我们走完一生，我们能做的只有在一起的时候好好珍惜，离开了也不要后悔。”
    “我听刘医生说，叔叔这段时间把你的比赛视频反复看了好几遍，晚上摸着你的奖牌睡觉。他很高兴有你这样优秀的女儿。秀秀不要责怪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周秀的眼泪掉得更汹涌，混着雨水已经分辨不出哪里是雨、哪里是泪。
    席少原说：“我们回去吧，回去送他最后一程。”
    过了许久，周秀哭得没力气了，自己想通了站起身回医院。她要送周成最后一程。
    有滚烫眼泪掉到席少原的手上，他用纸巾擦了擦，顺便擦干了周秀身上的水珠，同她折回医院。
    医院里有器官捐献中心的工作人员询问刘梅，愿不愿意把周成的遗体捐出来、用于医学研究。同时也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联系她，询问周成的火化和身后事。
    刘梅颤抖着说要把丈夫的遗体捐了，紧紧地握着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周秀仍旧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年前系统要找到她。
    如果什么都无法改变，重来一次的意义在哪里？
    去年学校组织了一次全体学生的体检，周秀体检完后让父母也做一次，周成当时笑着拒绝了，因为忙，因为生意离不开人，另一方面是他不舍得花钱做。如果做一次体检，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周秀从来没有哪一刻对贫穷如此深恶痛绝，如果他们有足够的钱、时间，今天的一切就不一样了。如果她不需要忙着赚钱，她不会离开周成。如果他们还呆在小村庄里，周成不会那么累、她可以好好陪他过完这一年。
    可是她的人生里没有如果，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周秀还在忙着刷题、学习。
    周秀捂着脸痛哭，这时候系统叹了一口气，说：“秀秀，你的想法其实是不对的，生命面前人人平等，穷人会生病，富人也一样会生病。不信你看看你的左手边。”
    周秀眼眶里含着泪水，透过模糊的视线，她看到了一个六岁的小孩。
    小孩满脸泪痕地喃喃问：“刘医生，妈妈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好希望……妈妈能像动画片里那样，有一颗灵丹，吃了就能活泼乱跳，她还能和以前一样陪我玩。”
    童言稚语让离别变得更加悲伤，他的爸爸猝不及防地掉下了眼泪，沉默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周秀认得那个孩子，那是楼上特护病房里李阿姨的孩子。那是家境很优渥的一家，父亲是某上市公司的总裁，她依稀记得入院的那天是开着豪车来的，没想到短短的一个月人就没了。
    李阿姨的家人朝刘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谢谢刘医生让她好好过完一个月。”
    他们紧紧地和医生、护士握手。
    系统慢慢地说：“你看，在疾病面前没有贫富的区别，人之所以在疾病面前不堪一击，根本原因是科学技术的落后。几千年后的地球没有癌症、没有遗传基因疾病，人类解决了癌症、艾滋、白血病、渐冻症、类风湿五大医学难题。”
    它向周秀展示了另一段不一样的人生，周秀的眼前出现了一卷缤纷多彩的画面。
    未来的人类很长寿，那里没有癌症、没有艾滋、没有白血病……每个人都很健康、快乐。
    影像的最后，是一个女孩的一生。
    她生长于大山，在一位好心人的资助下走出了大山。她的成绩优异，高中毕业后去了harvard念书，三年后父亲去世，悲痛之下她决心从事攻克癌症的研究，毕业后的她加入了由harvard牵头，联合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医学院以及华国武汉生物研究所成立的致力于解决人类基因难题的g-mendelian实验室。
    经过几十年的奋斗和研究，她的团队发现了可以通过去除肿瘤干细胞干扰癌症病变，人类的癌症历史从此出现了转机：癌症可以被彻底治愈。为此她与整个团队殚精竭虑、刻苦钻研，在她去世之前用于治疗癌症的疗法、医疗器械已经推广，癌症治愈率达到99%。
    病房外，周秀痴痴地盯着眼前精彩纷呈的画面，不禁羡慕地喃喃道：“真好……”
    同时眼眶的热泪顺着面庞缓缓流下。
    这是周秀的一生。
    周秀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假如，周成能够用上这种成果就好了。他能亲眼看她考完高考，全家人一起去天安门看升旗仪式，安享晚年。
    系统严肃地对周秀脱帽，立正敬礼，“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机器2876团上尉simon。hi，doctor.zhou。”
    “很遗憾，这样的周秀在历史上只出现过一次，一丝小小的差错改变了历史的轨迹。曾经的你因幼年的被遗弃而夭折、因辍学无缘科学，因打工赚钱而意外早逝，因父亲去世而抑郁……”
    直到5000年后，人类科学家爱因斯坦留给未来的一封信被才彻底公布，爱因斯坦在信中写道“我们的时代充满了创造性的发明，这也大大方便了我们的生活。”
    “与那些真正为社会做出贡献的人相比，普通大众的智力水平和道德品质都要低很多。3”
    “在我生活的这个年代，社会充满了战乱、侵略，恐惧袭击在每个人的心上。科学家在逃亡的过程中殒命，如天空一闪而逝的流星。他们中不乏令人赞叹钦佩之士，假使他们能够好好活下来，发挥所长，今天的社会将不是眼前的模样……”
    他提出了人类科学家保护计划，试图用量子密码作为未来人与现代人连接通讯。21世纪初联合国最高级的保密部门，秘密成立了p·s中心，经费由各国财政拨款维持。直到2020年，它收到了第一束来自5000年后机器人simon发出的量子电波密码。
    这一部分被当时的联合国特级加密，史称p·s计划，p即portect，s即scientist。
    周秀是p·s计划名单上的一员。因她早逝的缘故，癌症被人类消除的历史整整被推迟了三百年。在这几百年之间，很多优秀的科学家死于癌症，如天际一闪而逝的灿烂流星。
    周秀擦了一把浸满泪水的脸庞，喃喃道：“我明白了，可是周秀就是周秀，我不需要被拯救。‘她’那么努力，心里最想拯救的还是爸爸吧。”
    最需要被拯救的人是周成，系统应该安在周成的身上。
    系统遗憾地说：“叔叔的寿命注定了只有40年，是不可能被改变的。他每天所吃的食物、呼吸排泄、交通出行、消耗生活用品，甚至他每一次微小的行为都将对未来产生不可估量的变化。”
    周成在5000年前吃的一只鸡，假使它没有被周成吃，它的一生将至少再繁衍5只小鸡，而小鸡再生小鸡，子子孙孙无穷尽。现在一只鸡的消失，将导致5000年后几个大型养鸡场的消失。
    它肯定地向周秀微笑道：“但令人高兴的是，未来的人类愿意承受他延长寿命所带来的影响，因为他女儿的缘故——”
    周秀眼前的光屏浮现起了5000年后大家联合签署条约的场景，未来的不同肤色的、不同种族的生物，聚集在一起郑重地宣誓。
    “我愿意为周奶奶的父亲吃素十年。”
    “我愿意为周教授减少出行，节约用纸、电。”
    “我愿意献出一天的生命，赠与周爸爸。”
    “我愿意减少风、电、光，食物一切能源的开支。”
    系统微笑地道：“秀秀，现在请接收未来赠予你的礼物吧。”
    滴答的一声，周秀的眼泪从颊边溅落在地上。从这一刻开始，周秀眼前的病房产生了变化：人流如倒带般后退，墙壁上挂着的时钟表盘上，秒针飞速地逆时针旋转一周又一周，时间从18：49：01缓缓地向17：29：13倒流。
    刘梅签下的遗体捐赠书上的字体，一笔一划地消失。
    那个拉着爸爸问有没有一种灵丹妙药可以给妈妈吃的小朋友，眼泪收了回去，缓缓地从4楼退回了5楼特护病房。周秀仿佛站在时间的旋涡里，感受到了逝去的生命被一丝丝加载回去的力量。
    那是周成亲切的味道。
    护士把拔下的插管重新插回周成的身体，终于时间逆流回到16：49：50这一刻，生命被时间以一种霸道的方式悉数灌注到周成的身体，连接的心电图从静止的直线陡然变成了锯齿波浪。
    周成颓然落下的手缓缓抬起，他闭上的眼睛重新睁开。
    时间流速终于恢复正常，刘梅趴在周成的床边嚎啕大哭，“秀秀就快回来了，你坚持一会等等她好吗！”
    “你不想见她最后一面吗？”
    周成咳嗽了一声，艰难地拔掉氧气罩和身上的管子，直直地坐了起来，“说……什么丧气话呢，我好好的。秀儿不是在考试吗，咋把她叫回来了？”
    周成拍了拍自己满是腹水的肚子，平时他浑身痛得恨不得去世，没想到现在所有的痛觉都消失了，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十分不可思议。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否则怎么会一点都不疼呢？
    他乐呵呵地说：“我没事，我不痛了，真的。”
    刘梅惊恐地看着周成居然坐了起来，好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她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他的身体，问他哪里不舒服。
    接着，周秀被时间拉扯着回到了从机场飞奔向医院的汽车，席少原一边催促着司机开快些，一边安慰道：“别急，一定赶得上的。”
    在车厢里昏暗的视野中，手机的视频电话扔在接通，望着视频中的两个人周秀忽然落下了眼泪。
    她在视频里看见周成责备刘梅大惊小怪，转头冲她说：“秀儿，爸爸没事。唉，你回来得那么早，考试考完了吗？”
    她的嘴角渐渐抿起，噙着泪光含笑地回答席少原，“嗯，这回一定能赶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