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王蒙来报谕旨皆成,又细说了几句早间发生之事。
“还算配合,只是我瞧他的态度,并没有把这些事当作事。”
“指望他能有愧疚、后悔之情?他连人名都忘得干净。”
王蒙点头,称确实,被关在牢笼中的帝王甚至还反问这些事是否是他做的。
反问是否是他做的...
许临清听闻后止住王蒙言语,道:“那当时他神情如何?”
王蒙本是细致多思之人,如今被问,便仔细回想后道:“未有异常。”
“主公可有疑虑之处?”
许临清心中只有一抹极淡的推测,并不表露,只是道:“没有。但我们需多加小心。”
“是。我联系秦健,去将此事办妥。”
“嗯,注意安全。”
南北不过三米,屋内昏暗,仅有的一扇窗还被人用门板钉死,密不透风。被关在放置在屋子中央的囚笼中的男人低垂着头,双手双脚都被死死捆住,他以一个跪伏的姿势被固定住。
门开了。
外面的光渗透进来,刺疼他的双目。赵敬眼睛猩红,他竟然被这不知死活的蝼蚁关在此地不知多少昼夜。
女子只身一人,关上门,自上而下的俯视他。
“谕旨之事,你还算配合。”
“不过是顺便。”
“怎么,你不能笔尖定人生死吗?”他毫不客气的反问嘲讽,丝毫不将她的愤怒放在眼里。
哪怕他被丢弃在不见天日的囚笼里,哪怕他以如此折辱天子的姿势匍匐在她的脚下,他仍没有将她当作对手,也没有将她苦心收集的平反卷宗、冤案上记载的人当回事。
走卒贩商,将相才臣,死了就死了!普天之下,能为他做事的,抢着为他做事的能人志士不胜枚举,不过是恰好得他青眼,即使杀了如何?他是天子,一言既出,便是天道。
卑不足言的微小之民,竟然敢触及他的威严,真是可笑!
“你这番触怒朕,可知会有何种后果..”
许临清听出他的漫不经心与自若,像是笃定她绝不敢杀他。
于是她道:“你活的够久了。”相比那些不该死的人,他已活的让人恨之入骨。
“朕寿与比天,倒是你,死期将至。”
女子闻言淡笑,低下身,几乎要俯首才能与在地上的男子平视,她面目平静,不否认。
“你该庆幸,你还有活着的理由。不然你死了,江山易主,万民归邦。”
赵敬冷笑道:“就凭你?见识浅薄,低贱卑微的下民?也配肖想朕的江山。”
许临清笑出声,她神色一凛,周身弥漫着狠绝的戾气,冷笑间将匕首穿透赵敬的手掌心。
“答错了。”
“对前朝臣子,边疆将兵你疑窦丛生,却没想过想要你的命的,想要你的宝座的,会在宫中?”
赵敬的手血肉模糊,大片大片的血迹自手掌蔓延,他却浑然不觉。
“你说长宁,她?”
“她?”赵敬不屑,沉声道,“她甚至连你都不如。”
“动作不断,可无奏效有用。她没有御人之能,也无帝王之才,不过是一介女流。”
许临清站起身,狐疑的望向他狰狞的伤口,她凉薄道:“你最该防备的人,是她。”
“你中蛊毒了。”
赵敬道:“你在胡说什么。”
“你没有闻到吗?”
“你血液的味道。”
赵敬前倾看向他的手掌心,血液并非深红色,而是带着粉红,弥漫着腥甜的味道。他目眦欲裂,愤怒又恐惧的瞳孔放大,不可置信的望向那摊血迹。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转头狠狠的盯着许临清,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与其怀疑我,不如仔细回忆,你瞧不起的妹妹平日对你动了多少手脚。”
“现在,你还在等长宁来救你吗?”
赵敬心脏骤停,如果真是长宁做的!她怎敢?她竟敢!他的怒气如狂风骤雨般降临,却被束缚四肢,眼中闪烁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烧红他的脸颊、脖颈。
王蒙动作很快,不出白日,平反、解冤的皇帝亲书的谕旨便从宫中加盖印戳后四散天下。
“什么情况?前几日还刨出秦将军的尸体游街,怎么现在又说秦将军是被人冤枉的?”
“谁知道呢,这榜上的大臣名字我都不认识,说到底关咱们什么事?”
“怎么没关系?你没见上面写的,全是因为皇帝私欲死于非命。大臣都说杀就杀,更别提我们!”
“嗨,你想的真多。我们平头百姓难道还能见到天子?”
“那确实,只不过,天子这份谕旨竟说的都是错处。这也太稀奇了!”
“是啊,真是百年难得一遇。”
“不过至少还秦将军一个公道,她可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只是当初是谁陷害她的?”
“你小子,都是种田讨生活的,你将秦将军当作英雄干什么?”
“那你就不懂了,那会我也有舍身报国的理想!”
众人或沉默或笑着离开布告榜,对于记载布告之上的人来说最好的结果也许不是群情鼎沸,而是隐入人海。这是他们的心愿,无论是否被理解支持,是否被铭记推崇,他们要的,只是同百姓一般,同一份公道。
而远在异乡的老人却长久的驻足在榜前,所有人都离开后,他泪眼婆娑,跛着腿歪着身子,双目凝望那段顾家冤事。
京中布告处更加热闹,多是各个府上派来的家臣来抄写、心记待到家去回禀东家、老爷。在一众百姓、仆人中,有个身影格外引人注目。许临清在那位男子后方驻足,她甚至不必仔细辨别,一眼便知他是陈亭稚。他身着淡绿色外袍,柔顺的乌发披在肩后,宽大的袍下是清瘦的身子,她竟能看到他双肩突出的峰骨。怎么回事,陈亭稚,把自己弄的这样萧条。
她远远的,不上前。只是眼神一直落在他的身后,多少年?她没有这般仔细的看过他。女子佯装不在意,可眸中的关心却诚实的吐露,只是她在陈亭稚的身后,未曾被他察觉。
这份谕旨长达万字,上面分篇详尽所有人事,刘师与王蒙斟酌用词,唐湘之复查检修。她看完后恍若隔世,当这份交代跨越时空真的存在她的手心后,最该收到这份旨意的人们,不知能否看见。对这份她花了六年交出的答卷,是否满意。
陈亭稚看的仔细,他字字句句的默念,在秦霭禾将军和许溪山的那篇停留良久,他看了多久,身后的女子便看了他多久。
直到熙攘的人群逐渐散去,他们之间隔着的人流稀少。
许临清内心复杂,陈亭稚现于她,是切入长宁谋划的支点,可她并不想这样做。说到底,是自从六年前她离京后,她便希望再也不要与相熟故人有任何瓜葛。她厌倦京城的所有,她厌倦一切与皇权臣子相关的人。在所有人中,她最厌恶的就是陈亭稚。
不知内情时她恨他,她厌他,她巴不得从来没有认识他!
哪怕后来他解释、倾诉,她也觉得厌恶,只想远离。陈亭稚,陈亭稚。当年的真相是否真如他所说那般无辜?许家满门抄斩他当真毫不知情?他为何从那时便与长宁公主勾连?甚至要来替长宁归降她?那现在呢,他仍为长宁出谋划策。他深知长宁心机谋略,罔顾人之生死。所以,长宁便是他认定的、定要追随之人?
许临清眼神晦暗,哪怕心中已因为他波涛汹涌,可她仍不愿转身离去。她曾以为若说世间最了解陈亭稚的人,一定是她,不会有其他答案。由此可见,他们曾经多么熟悉、深知彼此。无论是才学、性格,甚至是藏在记忆中下意识的习惯动作,一个眼神、一个勾指,他们总能会心懂得。日子过的可真快啊,许临清不愿再去想如今与陈亭稚难堪、裸露出的丑恶对立。如果长宁不愿放过她,不远的将来,当她与陈亭稚站在对立面时,成为敌人时。她究竟能下多大的决心,才能将剑匕插入他的身体,又或者是她败于长宁,他会眼睁睁看着长宁杀了自己吗?
她的犹豫、担心,便说明了陈亭稚在她心中已成敌人而非故友。
清风徐来,吹动她的发丝,留恋在她的长睫之上,她微闭双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曾经的天之骄子、文坛奇才,年少便负盛名的陈亭稚。怎么会这般呢?她反问。
为何会这样。他不该是这样的,如此落寞、孤单、寂寥,如此清瘦,几乎成一把骨头,年近三十,孤身一人。无官职,无荣衔,无名声。这样的人,这样普通的人,是她也可,是别人也可,怎么会是他呢?她想不明白,这样的人怎能配得上年少便惊艳京城的陈亭稚。他怎么瘦成这样?将他的身体作贱成这样?为何他抛却了曾经的理想,只为选择长宁?
那一刻,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她不愿看到自甘堕落的陈亭稚。后退一步,如果二十岁的他看到陈亭稚如今的境遇,会作何感想?
究竟,究竟是为什么?陈亭稚。此刻她回避二人的敌对,她保留一份私心。她费尽心思才将陈亭稚从脑海中剥离,她怪过他,恨过他。可她从来没有想让他如此狼狈、瘦骨嶙峋。他是她年少时相识旷久最熟悉的挚友,是她可以托付后背的挚友,是她可以知无不言的挚友,是她最,最,最难以启齿的攀望。
为了长宁,你舍得理想,舍得一切。
察觉到他的动作。许临清退却,隐匿在转角处,陈亭稚转侧过身,清晰的下颌线紧绷,唇色浅淡,面无血色。许临清恨的只想说他活该,活该!却湿润眼眶难以言语,比上次见时,他更加枯槁憔悴,女子侧过脸去掩饰泪水滑落的痕迹,只是坠落的泪珠在地面泛起涟漪。
身穿淡色长袍的男子缓缓上了马车,许临清紧握双手,心里将不要再去想他默念无数遍,他做出何种选择是他的决定,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她是,他亦是。
“公子,您站的太久了,双腿还撑得住吗?”
“尚可。”
清立在旁关切道:“这次长宁公主提前送来解药,奴已小心收好。”
“嗯。”靠在软垫上的男子并不在意,生死攸关之事在他的眸中也未留下印迹。他在等清立说他在意的事情。
清立道:“长宁公主对皇帝被掳之事我们布置的人并未起疑,壁蜥断尾,奴处理的很干净。”
“今日我看谕旨,顾老,齐宏在列,宫中可传来消息?”
清立不敢有瞒,全然禀告道:“长宁公主未有,只是听闻梅花内卫中有一位强行解开蛊毒。”
“我知晓了。他叫齐子玉。”
“正是。这些年他为长宁公主做事,是把很锋利的刀。”
陈亭稚颔首,眼中仍无情绪。冷漠道:“长宁绝不会放过临清,她如今等的,是一个时机。”
“主子,奴明白。在长宁公主眼皮下筹谋布画不易,哪怕天衣无缝也需小姐同长宁公主对垒才可启局。”
陈亭稚眉间多了几分郁色,他如何不知。斟酌道:“我不便与她见面,我们的人私下也必须同她保持距离。绝不可在此事节上出变动,再去暗地确认,动手便在这几日。”
清立应是,随后道:“主子,您为小姐做的这般多...若小姐知道,定会心安愉悦。”
本以为男人的脸色将回霁,陈亭稚却仍是淡漠,语气愈加低沉道:“她不会知道。”
“赵敬不见了?”许临清回府后便听有人来禀,她顿步,望向沉铭。
沉铭点头,她才勾出冷笑道:“关在后面的另一位呢?”
男人答道:“还在。”
于是女子快步往后院去,路过关押赵敬的屋舍时她停留,问道:“何时发现的?”
地上还有干涸的血迹,囚笼的锁链被干脆的扯开,她站在门外扫视屋内。
齐庆道:“约莫两刻钟前。”
“可看清长相?”
“当时奉主子命,无人在此处值守,最近的守卫看见黑影,蒙着口巾。”
“跟上去了?”
“是,目前传回的消息是往京郊。”
“好。”许临清应后,举步离开。沉铭紧随其后,主动道:“这样放走赵敬,你...”
“谕旨已下,他留着也无作用。左右都是死,虚活几日并无所谓。”若是以他为诱饵,引出幕后之人,她方能掌握部分主动性。
“沉铭,我现在对那位长宁公主更加忌惮。这几日我细想游街那天,草席裹住的母亲骸骨,只露出手的骨节,此人故意这样做,定是知道我能通过母亲异于常人的手骨确认她的身份。但是我忽略了一点,如果此人可以用这方法,那他一定也十分了解母亲。当年母亲尸首失踪,是你带回来的吗?”
“不,绝非。我没有。事发突然,我抵御外敌,退其百里后才得以喘息归途,回来只看见你,还有你身旁四处散落的人头。”
“不是你,说明不是皇帝。皇帝只想她死在战场上,并不想再生事端。”
许临清细细思忖,眉头紧锁,在想通某一处关节后,她突然后背发凉,双目睁大。
“沉铭。”她直直的望向男子。
男子显然与她同时想到端倪,这么明显!他们竟然从没有怀疑过。
......
那时许临清眼见母亲身死,目眦欲裂,愤怒难消,她提起母亲的红缨枪,直面凶狠毒辣的敌人,替母报仇。可她从没想过,有人在那时便将暗处的算计阴盖住母亲。等到她双目猩红杀光头领回过神来要安顿母亲时,却翻遍战场也找不到母亲的遗体。哪怕后来,她想的也是皇帝丧尽天良将母亲盗走,却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沉铭道:“将尸体秘密运回京城的,是长宁。”
“长宁。”
如果是长宁...如果是她,黑衣人与母亲相似的身手,被蛊毒荼毒的恐惧...母亲骨骸上泛着的黑...
许临清心中的猜想越来越清晰,她犹豫的说出:“沉铭,当初,母亲,会不会,没有死...”
不然如何解释这一切?
如果没有死,如果没有死,那她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她明明可以救下母亲,明明可以!可是当时,她亲眼看见长枪挑起母亲,尖刃刺穿母亲的心脏,漫天的血,她飞扑接过母亲轻飘飘的,像一张薄纸,毫无血色的脸上充满着不可置信。秦霭禾怎么会败呢?可是对方对她的排兵布阵了如指掌,派出的骑兵也是凶悍强壮,马上作战娴熟狠辣。而且,二十人弃阵直攻她!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秦霭禾死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死死抓住她的手,眼神中没有悔恨与眷恋,只有决心。她亲眼目睹母亲的离世,没有人比她更明白那时手中的血有多烫,又有多冷。湿滑的,汹涌的,根本不像血,反而像水流。母亲的生命就这样像流星般转瞬即逝,她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泪水就像雨般不停坠落。发生什么事了?母亲为何躺在地上?我在哪里?母亲在哪里?
当时战局焦灼,无数士兵在瞬间死去,她来不及安葬母亲,主帅已死,她必须上马作战以稳军心,若非如此,死的军人只会越来越多!不可,不可!母亲无数次的说过,在战场上,不要为已死之人停留脚步,等击退敌军,才有喘息安葬之机,再退,国土沦陷。不能退!不能退!
你是我的女儿,承我遗志,绝不能退半寸!她杀红了眼,敌军首领刺眼的笑印在她的脑海中,她一定要杀了他们,一定要杀了他们!女人弃刀拾起母亲紧握的红缨枪,她的眼眶迎风干涸,再启马时,快如闪电,下手狠戾,手起落枪,飒飒风响声穿破长空,红缨枪深深插入他们的心脏,快准狠的收割敌军头领的性命。
最后,与母亲一同失踪的,还有负责顾看母亲的后勤三人。
之后的事情太过混乱,她被押解回京,面对铺天盖地的龙颜大怒,许家全族灭门,她被持续关押在地牢中,直到被审讯侥幸得以自由时,距离母亲身死已经过去近一月。
沉铭轻抚上她的肩膀,安慰道:“不,不一定。我知道你在后怕,愧疚如果秦将军那时真的没死,你错过救她的机会。可是这只是一种几率很小的可能,当时在战场上秦将军,身死的画面你记得清楚。”
“只是如果此事与长宁有关,那我们必要慎之再慎,她的城府心机绝非一般。”
许临清点头,道:“不管如何,至少我们已经成功了一半。”
“沉铭,你觉得若是让长宁当真称帝,你我,临城众人能存的可能性有多少。”
沉铭认真的望着她,然后道出她心中的答案:“如果往事今行皆为长宁手笔,又以蛊毒浸淫朝堂十余年,待她称帝,你我,临城,必死无疑。”
许临清微闭上眼,似妥协似无奈道:“可我并没有夺权的计划,况且我此番仍缺兵马。京中既是她的地盘,未有十全的把握我不愿以众人性命相搏,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沉铭,你能明白我吗?”
男子如何不明白她呢?只是他更知晓,这不是进或退的选择,而是只能进的的无回头之路。
“目前秦健与我的人加起,并非全无胜算。只是左擎军,态度不明。”
“若是掌舵人仍是蒋连城将军尚可,但皇帝失踪期间想必左擎军已落入长宁之手。”
“左擎军实为皇城护卫军,实力不容小觑。而且规模宏大,是京中第一军。你我手中皆是守惯边疆的将兵,若真交战,即使有唐湘之做后勤保障,也并无完全的把握。”
许临清垂眸静静听着,随即浅淡道:“不论如何,临城是最后的底线。我仍余留半部秦军在临城护卫,连同斯兰领域巴特尔,若是众人退却临城,仍可有生机,不至被赶尽杀绝。”
沉铭摇头,不赞同道:“如果你在,临城在,若你不在,临城也不会在。”
他隐约感受到许临清暗地中的打算,但他不愿与她对峙,只是隐晦的试探。
“我的意思是,若你身死,长宁遂愿,城破不过朝夕之事。”
许临清没想到深藏心底的暗地思忖被他戳破,无奈的苦笑道:“你说的太直接了。”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与长宁正面对战。”
“若代价是血流成河,民不聊生,我绝不会选择这条路。”
沉铭默然,他想起刘师这几日曾对他说的,刘师与许临城的争论。相比刘师,他完全能理解许临清,她是宁愿身死也不愿无辜之人被卷进争权的生死漩涡中。可他更知道,凡是权谋争斗,流血是无法避免。
“如果暂时的牺牲与流血会带来长久的稳定呢?”沉铭知道他不该问,但他仍想争取。
女子平静的,没有一丝犹豫与隐瞒,道:“如果我的目的是权倾天下,谋权篡位。我定会不择手段踏着尸体走上王座;可我并非此心,即便如此就可以说无意的过失害得牺牲,我的罪孽便会减少吗?不,死去的人仍是我的罪孽。我是因,便有灭因的任务,若是灭因无果,便有承责的因果。”
“事实上,我既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正如你所说,我只是不太想活。”
她终于坦荡的说出口,沉铭心中那颗怀疑的种子终于见到阳光,却瞬间夭折。
“这只是一种可能,沉铭。也许在与长宁交手的过程中,我不费一兵一卒便长命百岁。”许临清见男子神情肉眼可查的难堪起来,随即找补,可沉铭绝非能被她糊弄的人。
“我不信。你是不是觉得等杀了皇帝,解开长宁所行之事的真相,你就真的可以无牵无挂的离开?”他没有用死这个字,也永远不会用这个字。
女子避而不谈,只是慨然道:“这六年,我一直在想,究竟完成什么事才算得到真正的解脱。你我年少结识,或许能看出我与年少时最大的不同便是‘生欲’。少年志气离我太遥远,理想抱负早已随风飘散。双亲牵挂我已无福,家族和睦也无望,我孤身一人游历四方。说是游历,却是少了洒脱,我仍在黑夜中漫无目的踽踽独行。”
“顾廷泽身死之时,我以为此生不会再有如此黑暗、痛苦的离别,却未曾想这是命运赠予我的第一份‘礼物’。往后便是源源不断的生离死别。”
“沉铭,我其实没有那么坚强。这六年撑着我活下去的是一口气,经年累月已成我的心障,我的枷锁。任何追随者都不愿意自己跟从的人是软弱的,我不是个称职的主公。你为陈谋的那段时日,身处临城,应当是看得清楚。我们都是被时代抛下的可怜人。不被重视,不受正统之批,躲在临城中抱团取暖。说到底,拿他们自保尚可,如今敌强我弱,我绝不能以卵击石。”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主公,可我无愧于任何人。”
沉铭想他知道,他都知道。她怎会有愧于他人?日子艰苦的那段时日,物资钱财总是她最后去拿,临城幕僚、妇孺、士兵皆有后,剩下零星她才伸手。食不饱,穿不暖之时,她从未欺压掠夺,而孤身一人闯疆域,走商贩。她兴学,教技,谈论,言策,她真的将临城当作她的家园一般去建设、爱护。
所以她不愿众人为她的私欲买单,行至此已足够。
“如果你发生不幸,我会与你一同。”
“不。”
听到她干脆的拒绝,沉铭的心几乎要沉底,他理解她的大义、宽人,他心悦诚服,他说服自己接受她所要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成功,哪怕在她看来最小的代价就是她的生命。他已经退无可退,如果最后的结局不尽如人意,他的心愿只是与她一同。
“或者等你上承孝,中平扶妻,下铺育子后,若是垂垂老矣,方可与我一同。”
“你说过的,你会对我负责。你印过戳,我不会忘。”
面对他的固执,许临清只好退步,宽解道:“所以别愁眉苦脸的,这不过是万千结局中最坏的那个,或许此生你我再也不会分别,而是相守。”
会有这么一天吗,沉铭望着她。生同衾,死则同穴。
第一百零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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