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过风筝吗?”
“小时候放过。”沈朝文说,“没什么印象了。”
姜默说:“手给我。”
沈朝文把右手递给对方,袖子被往上拉了拉,手腕上缠上了什么东西。那瞬间,他没来由有些紧张。
姜默的声音混在周围哗啦啦的水声中:“我去寺里给你求了一根红绳,保平安健康的,请师傅念过经了。”
“……”不爱戴饰品的沈朝文难得愣了几秒,“你自己留着戴啊,别给我。”
姜默笑了笑,说:“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定义你,也不会给你婚礼,戒指那些东西,我不喜欢。就给你一根线吧,你以后好好学习一下怎么放风筝。”
放风筝……
风筝。
线。
说得含糊,可沈朝文听懂了。良久才喃喃问他:“如果我一直学不会呢?”
姜默摸黑把那根东西绑好才空出手来拍拍他的头,说:“我慢慢教你。”
沈朝文看不清姜默的表情,但听出了对方语气的郑重。
四下无人,头上是星辰,身后是神瀑,手上是一条红线,拉住这个人的线。
沈朝文闭上眼,在眼里雾气漫起前紧紧抱住姜默。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抱住了这个人。
第49章
电影的拍摄加后期制作花了姜默一年的时间。
在那期间,他遇到了无数的困难。给大爷修牛棚都是小事儿了,他们还遇到过更严重的打击。有一天在山里拍戏的时候他们遇上了山体滑坡,有两个工作人员腿擦伤了,机器还毁了一台。
总摄影师lee是很珍惜机器的人,当时在远处看着摄影机的尸体嗷嗷大哭,难过得差点崩溃了。
人生就是这么操蛋,那台摄影机是整个剧组最贵的一台,价值不菲,说是剧组的命根子都不为过。
要多绝望有多绝望。说实话,姜默那分钟也很想跟他一起嚎两嗓子,人怎么就能这么倒霉?这么背运??
但他还记着最重要的事,抓着lee的肩膀问:“之前拍的你都导出来了吗?”
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lee抽抽噎噎地说:“大部分都导出来了。”
不幸中的万幸了。
只要路没被完全堵死,他就还能拍。
反正天无绝人之路,姜默也就当老天出了个难题给自己做,答得好不好,看本事,这也是一个自我提升的过程。
按照别的组的进度,这电影估计两个月拍完结束,但姜默硬生生磨了整个剧组将近一年。有些镜头一遍就够,需要那种粗糙的真实感,但有些镜头姜默不敢含糊,只能一遍遍反复拍。
让姜默最担心的其实是演员的状况,他发现明峥有点太入戏了。这个演员的共情能力非常强,完全是把自己代入去演的,呈现的更像是自己的内心世界,他身上的那种迷惘、茫然和痛苦无数次打动了摄影机背后的姜默。
但因为这片子从头到尾基调都非常压抑,所以姜默一直非常头疼这戏会不会把主演给拍出什么毛病来。但纠结的是,演员那个状态又偏偏是姜默想要的,他也只能一边担心一边拍。
一个演员全情投入去拍一部片子时,状态是非常危险的。那是一个消耗的过程,太伤神了,很损耗一个人的精神状态。
一路磕磕跘跘走过来,还是拍完了。
整部片子杀青之后,姜默一点都没觉得放下了什么担子,火急火燎跑回去开始闭门剪片子做后期,忙活各种各样的事情,每天都焦头烂额。
他想赶着在年底把片子做出来拿去报名,如果做得利索一点,还能赶得上在12月报名柏林。
拍完只是一个开始,很多时候后期的运作、宣传、发行才能决定一部片子的命运,后期的版权购买是否能回本?这部片子放到别的市场能不能被赏识?这些问题都是未知的,后续的花费投入也是一笔巨款,目前预算还够不够?姜默那段时间每天都在为这些事儿发愁。
他回来后,沈朝文收到了一份非常特别的礼物。一个硬开的大本子,他翻开,扉页上是姜默的字迹,写着——《橄榄》工作手记。
满满一本的字迹。
姜默对他解释道:“我其实也不爱写这东西……但你总说不太放心我在外面拍戏,我就想着把每天工作的内容写给你看,记录下来,你可以知道我每天都干了什么。”顿了下,“就这意思。”
写的时候姜默的考虑是,一方面记录整合自己的工作,一方面用另一种方式给无法参与他工作的沈朝文留下一些记忆的碎片。
沈朝文抱着那个本子凑过去抱了他一下,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也就是因为那个本子,沈朝文从姜默的文字中大概明白了导演每天需要做什么,关于那部电影讲了些什么,感觉自己更靠近姜默的所思所想了。
他的记录比较散漫。大部分是片场发生的事,就是记录他的工作内容。有时候只是在记录那一天,单纯写日记一般,内容非常好笑。
关于生活的有——
4月1日,愚人节,雨,小醉。
天气不好,没有开工。和明峥、杨敖(副导演)、lee(总摄影)在房间里打牌,我输钱了,输了很多。明峥一个人赢我们仨,我想不通,我怀疑他出老千,但我找不到证据。
吃晚饭的时候外面还是下着大雨,去屋檐下吃了会儿饭,看下雨,趁机给明峥讲了讲那三场雨戏怎么拍。他看着雨发半天呆,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半晌才给我来了句,姜导,我想家了。
我没答他什么,我有点无语,因为我也有点想家。
……
5月2日,晴,醉。
没开工,喝青稞酒,味道不错。
……
5月4日,小雨,醉。
摄影机有点故障,老王会修,一边喝酒一边看他修,学了两招。
……
5月29日,晴,半醉不醒。
和lee喝酒喝到一半,场务通知我们橄榄树找来了。云南的橄榄树是灌木,果实呈圆形。【附手稿图】
树找来了,剧组布景,我们一起在张旭住的小木屋外面移栽这颗树。
我们一起种一颗树。
希望片子拍完后这棵树能活下来。
……
关于电影的有——
6月3日,大雨,大醉。
一场重要雨戏。拍了两个星期,明峥的状态我不满意,我一遍遍引导他,加上今天,我们拍了40遍。
耗片比超出预期,唐李严肃跟我谈了这个问题,说这样拍预算熬不住。心里不是滋味,但我坚持这种工作方法,觉得不够好就反复拍,不能得过且过。
拍到现在明峥似乎才隐约明白,我要他演的是两个角色,两个被他自我分裂出来的张旭在身体里拉扯,一个在雨崩的雨里游荡着,无处可去,像一个鬼魂,没有归处,没有明天,飘过很多人身边。另一个是渴望得到解救的张旭,他找了很多办法去试图接近接近生活的真相,想找到一些信仰。信仰是值得寄托的吗?我持怀疑态度,人该信仰自己。
张旭试图找到自己和这个世界剩下的联系,他找了很多,没找到一个能拉住他的理由。
拍的时候渐渐发现,勇敢从某种意义上讲,好像拥有一些自我毁灭的力量,他身上必须具备那种…明知道靠近真相会很危险,但依旧义无反顾让自己走进去的勇气,有些时候,勇敢是残忍的。
一座山很难拍,一个人心里的山更难拍。张旭是一个平凡的小人物,他拥有着许多迷惘,矛盾,我想呈现他追寻的状态。什么能拉住一个无望的人?我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没找到答案,有些事情不需要确切的答案,电影无法回答这种问题。我不想歌颂苦难,讲述救赎,成长,苦难本身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们都在经历。
我想讲清楚的是一种情绪,但我无法定义那种情绪,但我为其着迷。
我跟摄影师说了这段话,他笑,告诉我,导演,你说那种无法定义的情绪,大家一般称之为爱情。我不知道这个不爱刮胡子,平时沉默寡言的lee怎么突然有如此脱线的感悟,因为这片子重点也不是爱情。但我还是敬他一杯酒,说有道理有道理。
那天我让明峥站在雨里,有感觉的时候回头看一看摄影机,一眼。lee捕捉到了那一秒,我看到了张旭眼里动人的迷惘。
我有预感,从那一刻起,明峥真正演懂了这部戏,他会因这部戏超越自己的生命。
…
7月14日,晴,浅醉。
今天周满云杀青。
过于出彩的配角,不愧是曾经跟李志元《朝夕》里的郑观语竞争过奖项的人,戏感非常好,虽然少了几分当年的灵气,但整体的表演依旧让人很难忘。
我这次让他演一个突然闯入摄影机里的人,一个新手上路的小偷,莫名其妙跟张旭变成朋友的小偷,他叫老军。他带给张旭一个好听的爱情故事,一个不知真假的奇怪故事,讲完,他消失了,并且偷走了张旭身上所有的钱。
张旭知道老军的爱情故事可能是假的,可人有时候就是那样,明知道是假,但还是愿意相信,爱听。最重要那场戏,我要他演出三个层次,一开始,用讲笑话的口吻讲那个故事,渐渐,用讲童话的口吻讲,最后,用讲神话的口吻讲。递进。
周满云问我,导演,你的爱情故事是笑话童话和神话吗?我答他,都有一点,但我的爱情主要是矛盾,我觉得矛盾非常迷人。他不响了。
周满云的戏份拍完,我有些感慨。杀青了我才选择告诉他,你那样适合电影,无论是什么年纪,以后也请不要放弃。他低下头,抓着我的肩膀哭了一场,说什么都不放。
我很感激他能来拍这部戏。
…
还有一些内容是不知所云的,显得比较散漫。手记里有大量文字,一些插画,有时候还会冒出几句台词。外语姜默会英文,法文和日文,本子上写得最多的是英文和中文,偶有几句法文小诗,能看懂的那些字句读起来都很有意思。
场景:转山途中
【分镜图】
台词——
-“前面的路还很长吗?”(普通话)
-“天气真好。”(藏语)
-“翻过这座山以后,会怎么样?”(普通话)
-“啊嘛呢叭咪哞。”(藏语六字真言)【等身跪拜】
(他们好像无法交流,但又好像理解了对方。)
姜默的字很好看,很漂亮的行楷。在他剪片子那段时间里,沈朝文下班后时常在旁边陪他工作,一边看他的工作手记,读两页,再看他几眼。
即使没有看过影像,可通过他的字迹,对那一年工作的记录,沈朝文已经能从那些文字的碎片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了。他似乎明白了那种属于电影的浪漫,那种不可名状的浪漫。
最后写的是杀青日。
9月29日,晴,酩酊大醉。
最后一场戏。
拍明峥独行,回到小屋外,看着屋外的橄榄树,摘下一颗,吃掉,再摘,再吃。逆光,摄影机离他远了些,又远了些,我要一些距离感。
千杯 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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