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彻这个人是个传奇,前些年还名不见经传,突然就名声乍起,且一发不可收拾,叁年里从大太监总管做到东厂督主,再到晋升本朝第一位官拜侯爵的太监,年前领兵破了北燕再立军功,皇帝却已经没什么再可封赏,只好赐了国姓,又成了本朝第一位太监国姓爷,风光无两到想妒忌也妒忌不起来。
无他,章彻是太监嘛,他就算再有能耐,也没有后人能继承,大多人心地里还是挺瞧不上他的,不过碍于对方有能耐,东厂还掌握着不少官员不能为外人知晓的阴私,得罪了指不定就要全家受牵连下天牢,所以人人还是乖觉的装作敬畏的模样来谈及这个人。
我跟他自然是没机会认识的,也就年前他被册封国姓爷的时候,天子为表达对他的喜爱在宫里给他张罗了一次寿宴,文武百官都受邀前去参加,按理说我一个庶出的姑娘本没机会跟着去,结果不知道我那个渣爹卖的什么药,愣是把我给带去了。
我往日虽然偶尔也被宋玉致他们几个带着参加一些诗会茶会的,但都是些小打小闹,头一次进宫着实让我感觉吃不消,不是跪这个就是拜那个,等落座了,好家伙,太监叫一声谁谁谁来了,又要起来跪拜,我感觉我不是来吃吃喝喝的,我是来折磨自己的膝盖跟腰的,内心充满了悲痛欲绝,脸上维持着笑嘻嘻,心里已经差不多把记忆里那些粗鄙之语轮上好几遍了。
我虽然是国公府的姑娘,但是一个庶出肯定不可能坐在靠前面的位置,所以尽管国公府就坐在皇帝右手附近的位置,我也没怎么看清皇帝的样貌,角度关系,我只看到了个黄橙橙的身影,而且皇帝对我那个老爹态度也不冷不热,除得意思意思的问候了一句国公精神不错,再没有下文了。
也因为这种不尴不尬的地理位置,太监宣告国姓爷到的时候,我也没怎么看到那个人,反正就是跟着大家一起起身行礼就对了,好容易熬到了可以动筷子吃东西,周笙还抽空怼我一句:“矜持着点,不知道的还以为家中苛刻与你。”
“……父母待我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宫中御膳珍馐又哪里是府中膳房比得上。”你有种你就说国公府的厨子比御厨做得更好,我特么想好好吃顿饭你都要惹我,那我就不会给你脸。
周笙脸色一黑瞪我一眼,果然没再敢说什么,周锦作为周笙的左膀右臂立刻想辅助出刀子,张嘴就先委委屈屈了:“姐姐怎么这样说呢,兄长是希望姐姐注意仪态,莫要叫旁人觉得国公府家的女儿粗鄙不堪罢了。”
“我一没吃出声音二没有漏嘴,一菜一饭也没浪费,筷没有乱伸只在面前落下,礼仪姿态无不标准,反倒是小妹你,饮汤的时候小声些,我差点以为边上来了只猪崽子,吭哧吭哧偷喝汤呢。”自己嘴巴都没擦干净就来数落我,你可闭嘴吧你,牙缝上的菜叶子闪到我的眼睛了妹妹。
“够了,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贼老爹冷冷的扫了我们几个一眼,见我们都乖乖闭嘴才脸色好一些,转过头去继续看着前方那些歌舞伎的精彩表演,不过片刻后忽然侧头朝周锦道:“你外祖一家在南侧,难得遇上,你且去打个招呼吧。”
周锦神情有些微妙的抿了抿唇,忽然拽住了我的衣袖:“那我要姐姐陪我一起,我一个人害怕。”
我心说着大庭广众的有什么可怕的,总不能人群里突然出个刺客行刺你吧,所以我就想开口拒绝来着,哪知道贼老爹居然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了:“早去早回。”
我是稀里糊涂的被迫成了周锦的陪客,带着两个婢女小心地从座位起身往后退,然后慢慢从乌泱泱坐了一片的宾客筵席里钻出去,又在绕道往另一边坐满人的地方走,没办法,满朝文武加上他们各自的家眷,没有千人也有几百人,作为都是按照官职品阶以及皇帝亲近疏远来排列,官阶小的全都坐到边缘去了,别说看不见皇帝,连表演的歌舞伎可能都看不清,也就远远听歌丝竹声。
周锦比起我倒是进过几次宫里,这倒不是因为国公府的脸面能让她进宫,而是她的母亲张氏的嫡姐是宫里的祯妃,这位祯妃谈不上多得宠,可毕竟是妃,还育有一位五皇子,大抵是考虑了儿子的未来,所以对待国公府的这个庶出妹妹的女儿有那么些想法。
毕竟国公府再怎么不济,也是一等公,嫡长子周笙还是前太师女儿所生,周笙跟顾凌关系也好的很,祯妃有所盘算不奇怪。
总之,因为周锦比我要熟悉些宫里的路,所以我是直接跟着她走,原以为只是从这个石拱门出去转个弯走一段路,再从另一个石拱门进去就是对面的那一片筵席所在地,结果周锦带着我从石拱门出去后,却朝着一个相反的反向走了去,我心里觉得不对劲,拽着她问这路是不是错了,不然问问那边的侍卫怎么走好了。
周锦委委屈屈的看着我道:“姐姐你怎么能怀疑我骗你呢,往那边走是比较近 ,但是今日摆宴席,那边划给乐坊了,过去的话少不得也要跟乐坊的人撞在一起,那当中也有不少男子,倘若碰撞到了,你我二人的名誉就毁了。”
我不太信她,扭头走进一个侍卫询问如何过去南侧那边的筵席,那侍卫瞥了我一眼后指了指周锦站着的方向,我这才稍稍放心得走回去:“我性子急,不喜欢绕远路,你别见怪。”
“无妨的,我知道姐姐向来急脾气。”周锦冲我柔柔的笑了笑,她其实长得不错,浑身总是我见犹怜的气质,宋玉致说每次见了周锦,她都下意识的说话小声些,怕大点声都会把她的魂给吓没了。
我其实很想告诉宋玉致,往往看起来最柔弱的,骨子里才是最硬的,你看菟丝花很柔弱吧,可人家能把根渗入树干里汲取树木的营养让自己无限生长。
周锦带着我窜进了一片花园里,外围能看到间隔一丈就站着一个侍卫,但是走到里边将就没什么守卫了,快到一个亭子前,周锦忽然脸色不太舒服的为难跟我说自己可能要去方便,让我在这里等她回来,我神经就绷紧了,抓着她的手亲切友好的表示我可以陪她一起去。
“这怎么好意思,姐姐你别这样,我尽量快点回来,你就在这等我吧……”她仿佛是非常羞涩似的红了脸,边说边用力甩开我的手。
我哪里能放她走,又要追过去拽住她,她却忽然朝前边扑去,直接摔在地上了。
我看的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一旁传来一把有些恼怒的声音:“大胆,竟敢在此行凶!”
我是丈二摸不着头脑的看过去,有点眼熟的男人穿着一身金灿灿的长袍,我还没想起来他是哪位皇子,他身旁的太监尖细的嗓子先嚷嚷起来了:“大胆,见到太子还不跪下!”
我能咋的,我只能跪下,我脾气再硬也没有我的命重要不是,虽然当年我想死,可我不是没死成么,而且我后来想明白了,该死的不是我,我又没做错什么,我去死干嘛,要死我爹先死,他这样的都敢活着恶心我娘,我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让我娘有些心里安慰。
“国公府二小姐真是好大的气派。”我看着那双绣着腾云驾雾金龙的靴子走近了些,太子说话的语气满是讥讽;“区区一个庶出,竟然敢在宫廷里对嫡出小姐肆意打骂,莫非周国公私下在家宠妾灭妻?”
我几乎想叹气了,我就知道这家伙是想借着机会踩死国公府,毕竟怎么看国公府都像是属于五皇子那边的党羽,哪怕兵权已经不再手,我那老爹在关内几个将军面前还是有些薄面的,被忌惮无可厚非。
可是为什么就是喜欢踩着我啊,你们怎么回事啦,挑软柿子捏很得意是吧!?
周锦脑子可能还没转过来,依旧是委委屈屈要哭不哭的表情道:“太子殿下误会了,是、是臣女自己不小心……”
你要真觉得是个误会,求妹妹你收起这幅饱受委屈害怕的不行,可是又不得不违心说话的嘴脸,堂堂正正地说这是误会,不劳太子殿下搁这评理。
“叁小姐不必害怕 ,本宫一定为你做主。”太子你说话就说话,不要说动手动脚,让人起身吩咐一句就是了,不要上手啊!
我觉得周锦未来恐怕不会好过了,想想今天进宫我跪拜了多少次,这傻姑娘以后只怕腰跟膝盖都要废了。
“太子断案当真有趣。”
这声音颇为低沉,形容起来我会想起还在关外时候,师傅站在我身后带着我的手拉满弓松开的一刹,疾射而出的箭带起剧烈颤抖的弓弦所发出的震颤尾音。
然后刚站起来的周锦,和太子身边的太监们都麻利的跪了下来,连太子那周身的气焰也熄灭了下去,看起来有些畏首畏尾的挤出了个笑容在脸上:“章督主怎么到这来了……”
“随便走走。”那人说话慢条斯理,但是字字铿锵有力,就好像锤子一下下敲在鼓上,震得人心脏发颤;“正巧看了出好戏……听闻国公府叁小姐是个不足月出生的,方才看你四肢不勤平地摔跤的模样,当真可怜,孤倒是认识一位擅长治疗小儿麻痹的大夫,明日就让他上门去给叁小姐好好诊治,好好的一个美人儿,有此残疾多可惜。”
“我、我不是……”周锦惶惶不安的红着眼,泪水都出来了,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我看着都心疼,结果刚刚还要给她主持公道的太子这会儿完全是墙头草了,立刻呵斥道:“还不快谢谢章督主抬爱,章督主为人心善,本宫敬佩。”
周锦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下来,委委屈屈的低头下去:“谢、谢过国姓爷……”
我心里非常舒坦的看完戏,也跟着附和着道了声谢,从始至终也没抬起头看过章彻的脸,所以我跟他到底算不算见识过,我自己也说不准。
无所谓啦,反正冲着他当时站出来帮我这点,我觉得这门婚事非常完美!
我领旨后,就准备回自己院子里呆着去,没走几步被周笙周锦追上了,心里虽然厌烦,但是没办法,毕竟还没嫁出去呢,抬头不见低头见,就还是勉为其难的站住了。
“恭喜姐姐,国姓爷如今深得陛下倚重,姐姐嫁过去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周锦看我的眼神完全是明明白白的幸灾乐祸;“虽然没有子嗣,不过以后也可以过继几个养在膝下的嘛。”
“阿锦。”周笙脸色微秒的呵斥了周锦一声,再看向我时皱起了眉头,满面纠结的抿了抿嘴:“你好自为之。”
我虽然不太清楚周笙这态度怎么回事,不过我觉得有必要让他们搞搞清楚一些问题:“就当我良心好,提醒你们几句,我现在是国姓爷的未婚妻,将来是一品诰命夫人,而你们二位是个什么?”
看他们脸色突然变了,我耸了下肩膀:“长兄你还不是国公呢,小妹你就更加……往后见了我,你们还要行礼,连夫人阿爹对我也要客客气气,我如果是你们,哪怕再不待见,也懂得避其锋芒,莫不是你们觉得我对你们有什么感情,会舍不得仗势欺人?”
“周觅你……!”周锦脸色变白了,显然想起来年前章彻强行说她有病,非要让一个大夫进府里来给她开了药,日日亲自来盯着她喝药,满打满算喝够一个月,才放过她的事情了。
周笙的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那些纠结都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熟悉的厌恶和痛恨:“好、不愧是白素的女儿,谢谢你提醒了我……你这婚事,能不能成,如今还未可知。”
白素是我母亲的闺名,周笙从不称呼我母亲为姨娘,他对我母亲有着恨意,我大概猜得到,他觉得是我母亲的存在导致他父母不和,害得他娘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才会难产。
苍天知道我娘有多冤枉,我们娘俩在关外的日子,我两只眼睛都看得出来,我娘跟我师傅之间并不清白,不是我爹硬生生横出来搞事,我娘跟我师傅这会说不定连弟弟或者妹妹都给我生了。
我们一家人本来好好的,白天放牧,夜晚观星,贼老爹一来全毁了,犯错的是贼老爹,背锅的是我娘,谁知道我跟我娘有多苦。
周笙显然要搞事情,但具体高什么事情,我现在也不会知道,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我来说现在比较紧要的是如何让贼老爹停止他浮夸的演技。
自打我被赐婚给章彻,贼老爹就想洗心革面了一样,先是让我搬去我娘的院子,在跟着就每天来这边努力演出一副父慈女孝的景象,对我娘比往日更甚的殷勤,我娘都被弄得快没胃口吃饭了。
我也被烦得要死,寻思了半天我决定出门直奔定国侯府——
啊,章彻的头衔太多了,东厂督主,定国侯,国姓爷,不仅统领东厂,还手握镇北叁军,太监坐到他这个份上,真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上辈子的我烧高香了才能有这样的婚约到手啊,我好感动,回头我就去庙里接着烧高香,许愿我爹早日归西,我娘放下我塞外自由飞,阿弥陀佛。
听闻我要去定国侯府,贼老爹特别殷勤的给我安排了马车,还让我带上他准备好的厚礼,甚至委婉地表示我去了不回来也没事。
拜托,还没正经成婚呢 ,我在章彻府上住下的话,明天满京城都要传我恨嫁了好吗,你不在乎这张脸,我还是很爱惜的,让我娘听了指不定多难过咧。
然后我在半路就把那些礼物都当了,章彻什么稀世珍宝没见过,他被皇帝赏赐的绝对比国公府库房里的多好几倍不止,没必要送他这些,折成钱我自己收着当私房多好呀,攒着等我贼老爹没了,就是我娘以后傍身用的了,嘿嘿!
当然,空着手去好像也确实不太稳妥,所以我意思意思的买了一些糕点,比如说桂花马蹄糕啊,草原传过来的肉铺跟炸奶酥啊。
到定国府门前下了马车,门前守卫拦着我问有没有拜帖,我提着大小油纸包眨了眨眼:“……要不,你通报一下,国公府二小姐周觅来跟国姓爷聊聊婚事细节?”
那侍卫的脸色微微变化,挡在我前边的长枪收了回去,一时间似乎有些如坐针毡表情都扭曲了:“夫、咳,周二小姐稍候,属下这就去通报!”
他跑得好快,我感觉一阵风从我前边窜出去了,另一个侍卫站的笔直,但是眼神时不时的就往我身上来,我被弄得怀疑他是不是没见过女子。
好在很快那通报的侍卫又回来了,跑得满脸通红的冲我陪着笑脸:“周二小姐快请进,侯爷在书房候着呢……”
我跨过门槛就有另一个肤白红唇的小公子冲我行礼:“奴婢金宁,侯爷吩咐奴婢在此接引小姐……小姐饮茶可有偏好,这些让奴婢拿着就好。”
“啊、我俗人不懂茶,别太苦的就行,我自己拿就是了……啊,你是不是要查一下有没有毒?”我猜测这就把油纸包递过去了。
没想到这看着唇红齿白的小少年立刻鞠躬告罪:“奴婢绝非此意,小姐想自己拿就自己拿。”
“你别紧张呀,我就是觉得国姓爷到这位置应该很不容易,防着点也没什么。”我真心的,宋玉致以前都跟我说过,章彻还没有被赐国姓前,从北边班师回朝的路上大大小小被行刺过十多次,有的是经过的地方官员摆宴饮酒作乐途中突然从伶人中窜出来刺客,有的是驿站休憩的时候忽然四面的旅客就抽出了白晃晃的刀子蜂拥而上。
章彻也算福大命大,不管怎样的情形都平安过来了,还顺带揪出了不少涉及其中的官员,他回到京城受封国姓后的第二天,满朝官员就被大洗牌了,我记得那个月里,贼老爹都不怎么出门,顾凌来国公府的次数也少了些。
因为京城的路都被忙碌抄家的东厂厂卫占领了,闲杂人等哪敢让东厂让路,所以就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省的惹出什么是非连累一家子的性命。
“防谁也不会防着小姐,小姐又不是旁人。”金宁这嘴真甜,说话深得我心。
我看看手里的油纸包,实在选不出什么可以给他的,只能非常抱歉的说:“这次买的少了,下次我买多点,分你一些好吃的。”
“奴婢受之不起,小姐无需赏赐什么。”
“哎呀,这怎么是赏赐呢,好吃的当然是大家一起吃才更香!”
这定国侯府有点大,而且,章彻可能喜欢江南风光,这一路过来,我发现但凡是回廊,下边一定有池塘,不管大小深浅,小池塘多的离谱,我忍不住问金宁章彻是不是喜欢荷花。
但是金宁却表示章彻这些池塘里压根没有种花,就是一潭池水,隔段时间就换掉,确保池水清澈罢了。
这就有点……我没往深处想,因为到书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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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化]我与厂公,到底谁才有病?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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