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瑜……”苏勤摇了摇头,“你变了。”
“是吗?”我苦笑,“难道,又有谁会永远都是最初的模样吗?”苏勤:“但你变得好像另外一个人了。你在监狱里和我们通信,以及之后我们去看你的时候,蒋泽汉就这么给我提过一嘴。但我当时并没有当回事,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怎么样一个人,就好像你很早就知道我是怎么一个人一样。”
“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又一次冲他笑,“书上将你我早就归纳好了。”
“难道你真相信先天注定了性格?”苏勤反问道。
“那我们又如何不相信呢?”我同样反问,并紧接着说道,“苏勤!尽管,我们都质疑这一定义,但几年后的今天,我和你,以及邱凌又都变成了什么模样呢?也就是说,我们这些年想要击碎的天生犯罪人的谬论,最终的结果,却是把我们自己铸为祭品,当成了铁钉,打到了这一理论的基石上了啊!”
苏勤摇了摇头,望向一边,他并没有反驳我什么。半晌,他回过头来,望向我的目光中,那锐利的锋芒收敛了不少。“你孤独吗?”他突然问出这么个奇怪的问题。
我的手抖动了一下,紧贴着解剖刀刀刃的拇指明显感觉到一阵刺痛。
苏勤继续着:“你不可能不孤独的,就和我一样。很多很多年以前,我总觉得自己与身边人无法要好。他们说我这是学霸都会有的傲慢,但实际上,我的不合群完全是因为我对周遭一切的冷漠。刚开始接触心理学的时候,我用专业知识来诊断过自己。然后,我发现自己具备那本厚厚的《变态心理学》里面的诸多心理障碍的症状。我惶恐起来,努力伪装自己,让自己俨然成为一位热爱心理学的学生。实际上,我不过是用自己的方法尝试自救。也是那段日子里,我认识了蒋泽汉,这么一个憨厚到没有太多自己的人。之后,我和他居然成了好朋友,只不过因为他的世界在我眼里如同透明。遇到一件事,他会如何思考,如何作为,都是我能够轻易洞悉到的。这,也就是我和他要好的原因——我不需要对他设防。反之,我对整个世界都设防。”
我没有出声,将拇指上流出的血在口袋里擦去。
“那段日子,我很高兴。我发现我有了朋友,发现自己并不是真那么淡漠。接着,我开始尝试融入社团。但……”苏勤笑了笑,“但是我这种人又怎么可能加入别人的社团呢?于是,就有了我们的乌列社。也是因为乌列社,你、邱凌,从那些学弟学妹中走了出来,最终我们四个聚到了一起。”
“磁场相同的人,总会在人海中被吸到一起。”我轻声说道,并望了一眼公路那头——依旧漆黑,没有动静。但我明白,应该只是暂时没有动静而已。
“是吧?但那时候开始,我就对邱凌始终有着小小的担忧。你我算得上正常,而他不一样。总觉得,他埋藏了太多太多的心事,憋在心里,也不吐出来……”苏勤停顿了一下,又望向了我,“瑾瑜,又扯远了。”
我耸肩:“这会儿也不是聊这些的时候。”说完我将那轮椅又晃了下,看看是否牢固,“苏勤师兄,带个病人下来我推进去……”
“瑾瑜,我还是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苏勤猛地打断了我的话,他上半身朝前倾,眼神再次锐利,死死盯上我的眼睛,“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市局的刑警突审邱凌后,邱凌会提出要见沈非,是不是?”
我心往下一沉,但依旧面无表情。
“你说沈非是市局李大队的同学,所以他的诊所是最好的掩护所。实际上,你的真实目的,不过是要把我和蒋泽汉都卷进来,和你一样没有退路,对不对?”苏勤语速很快,“瑾瑜,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回答我。”
我插在口袋里的手,再一次紧紧握住了解剖刀的刀柄。我的手掌很干燥,指关节也很有力。我在观察苏勤的表情,揣摩他这一刻真实的思想究竟是愤怒还是恐惧。因为,他的情绪,决定了接下来他会对我做什么举动。
很快,我就偷偷舒了一口气。因为我注意到他有一个非常细小的动作——他的脚尖并没有朝向我,而是朝向一旁越发荒芜的黑色雨夜。
他没有想要扑向我的冲动。相反,他心里有着畏惧,希望逃跑,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苏勤,你早就发现我有什么不对了,是吗?”我问道。
“嗯!”苏勤点头,“实际上从看守所外接到你那天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对了。只是……”他咬了咬牙,“只是我高看了自己,以为自己的疯狂,会和你同一节奏。可计划一步步行进后,我的担忧也在不断膨胀。”
“这不像你。”我笑了,“这应该是蒋泽汉师兄的所想所为才对。”苏勤苦笑了:“他还会和以前一样思考问题吗?你我早就将他改变了,不是吗?他脑子里蜷缩着的弓形虫,咀嚼着他的脑汁,篡改着他的行为方式。于是,以前那不计后果的我,总有一个思前思后的他拉扯着。而今时今日,他不懂如何考虑后果了,我是不是应该来考虑考虑后果呢?”
“哼!”我闷哼了一下,扭头了。
“也差不多了。”说完这话,我将地上的轮椅朝苏勤踢了一脚,“现在看来,苏勤师兄,你终究也不过是个不敢实践的呆子学者罢了。”
我往后退着,身后却不是苏勤他们所布置好的那栋废弃别墅:“你能帮我推三个昏迷的病人进来吗?或许,我能够让你们全身而退。”
“不明白你的意思。”苏勤歪着头问道。
“苏勤,你担心的确实就是之后会发生的。很快,警察就会到这别墅区外。他们会将这个区域都封闭起来,荷枪实弹……”我继续说着,并缓缓退着,“而你俩并不会无路可退,相反,我给你们安排了两条后路可以走。每一条,都会让你们相安无事。”
“是什么?”苏勤问道。
“我想,你要加快速度,帮我送三位病人进来。”我朝着身后另外一栋在黑暗中如同鬼魅般张牙舞爪的别墅说道,“我在那栋堡垒的地下室等你。”
我努了努嘴:“时间不多了,师兄,你要快一点了。”
“你……你……”苏勤的嘴唇哆嗦了起来,“瑾瑜,你这么做到底为什么?”
我的心往下一沉,似乎就这么瞬间变成了铅块。
我是为了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朝着那栋别墅走去。
我穿过那早已破败的一楼房间,通往地下室的水泥台阶坑坑洼洼,如同踩过小河畔的卵石小路。我踮起脚,在地下室的铁门上方摸索起来。接着,我笑了,因为我如愿摸到了一片冰冷的钥匙。看来,邱凌并没有将我的最后世界摧毁。
我用钥匙拧开了锁,扑面而至的是那股子难闻的霉味。我皱了皱眉,伸手在旁边的木架上搜索着。
火柴、蜡烛,都在……
我点燃了几根蜡烛,插在这50平方米大小的地下室四面的木架上。接着,我又从其中一个木架上拿下了香薰炉和精油盒子。
鸡蛋花精油——名字很土的芬芳女神,被我滴入了熏炉。那淡淡的香味,迅速驱散着房间里的霉味。它产自南美洲,花开五瓣,呈乳白色,底部却是蛋黄色,白黄相间,故称为鸡蛋花。它的精油很难被提炼出来,化为香味后,能够快速净化空气。在这长久没有通风的世界,需要的自然是它的芬芳才对。
而它的花语是……
它的花语是孕育、新生。
“瑾瑜,你是在地下室吗?”楼上传来了苏勤的说话声。
“嗯!”我应着。
他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楼梯位置,并扛下一位昏迷着的病患。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快步离开。他那紧皱的眉头,让我知道他对这地下室里看到的一切都感觉厌恶,尤其是最角落那张靠背椅上的……
但,我不想再和他说话,因为十几分钟后,三个病人都被放到地下室的地上横卧着之后,我与他的人生交集,从此就不再有了。
我笑了,坐到了房间中间的手术台上。我探手到衣服里面,那硬邦邦的雷管还在,让我感觉踏实。接着,我又从外套的内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牛皮纸信封。
这是给苏勤的信。十几分钟后,这封信一定会被他撕成碎片,甚至直接烧掉。因为上面的文字能拯救他们,也能够毁灭他们。
苏勤师兄:
对不起了!
一度,我和你一样,以为这个你们所熟悉的瑾瑜,是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的女人。但经年累月后,我发现这一想法是错的,瑾瑜只是个女人,一个很普通的女人。
我们天性淡漠吗?这个问题其实一直困扰着我。如果是,那么邱凌为什么会如同飞蛾一般扑入烈火呢?如果不是,那成年后的我们又为什么始终无法被人感动,忘却最初的迷恋呢?
一直到那天晚上,一个叫尚午的奇怪男人,走进了苏门大学的心理障碍救助中心。值班的我本来想将他拒之门外,因为我们不需要对学生以外的任何人提供咨询服务。但……但他那细长的眼睛深处,有着特殊的魔力。也是在那一晚,这个叫作尚午的来访者描述的故事里,文戈姐的名字出现在其中。我,开始有了小小的、有点邪恶的心思。而这小小的邪恶的心思,令我变成了那位叫潘多拉的少女。
是的,我所开启的盒子,便是用庞大的诡计去重置沈非的世界。
很顺利地,我将尚午心中对他所深爱女人的爱意,转换成了对可能的谋杀者——文戈的恨。人本主义作为心理学中的第三思潮,临床使用到尚午身上,确实很有效。只不过,人本是挖掘受访者内心深处积极的东西,而我尝试唤起的,是恶意罢了。也可以理解成为,在尚午的情感需求这一板块里面,他需要的本就是仇恨,而我稍加引导,就能唤出烈火,须臾燎原。
是的,是我让尚午尝试再次找到文戈的。狡猾的他如同幽灵,默不作声地潜伏在文戈的身后。他用他独特的方法,一步步地、一步步地,拉扯着文戈走到她人生的尽头。而他的反证法理论也还真的说得过去——文戈心虚,就会走向毁灭。相反,她心里敞亮,又怎么会害怕黑夜呢?想到了这些后,我心安,并为文戈曾经或许有过的罪恶而咬牙切齿。
文戈死了,沈非重新单身了。我如同躲藏在暗处的女巫,沾沾自喜,静候他伤痕抚平后,再走入他的世界。但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沈非居然……他居然启动了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将妻子离世的事否定了。一个如他一般优秀的心理咨询师,怎么能够这样自欺欺人呢?
我很愤怒,但找不到能够发泄的对象。这时,邱凌又给我发邮件了,字里行间依旧是那文绉绉的语句,孔雀开屏般展示自己所标榜着的伟大无私的爱。可,爱又岂是他所理解的那样呢?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人的事呢?爱一个人,想要和他永远在一起,难道有问题吗?
是的,爱就是占有,这点绝对不会错。我这难熬的人生旅程,尝够了太多太多的辛苦,走过了太久太久的孑然。我胸怀宽容,胸怀感恩,不曾与人争夺,也不懂嫉恨,换回的又是什么呢?苏勤师兄,我换回的是什么呢?
爱,就是占有,只是邱凌这种人永远不会明白罢了。因为他空有洪水猛兽,却又隐忍始终。我不想成为他,不想在自己深爱的人已经永远消失后,再去追悔莫及。
要唤醒邱凌心中的魔有点难,尽管他思想世界里阴暗无光。他似乎习惯了压抑,再如何痛苦,也会将自己完全深锁。可惜的是,他唯一愿意倾诉的人——这个我,早已心怀魔障。最终,我的轻声细语,令他以为释放潜意识里的自己就是再生。他站在苏门大学档案馆楼下,望着那团并不熊熊的火焰告诉我,从那一刻开始,他沦为了魔王。我微笑着看他,憧憬着他将用何种方式令沈非走出自我欺骗的堡垒。一些日子后,当我知道邱凌竟然就是之后出现的梯田人魔时,我深深惶恐。因为那一瞬间,我突然知晓,自己竟然成了那一系列命案的始作俑者。而我的出发点,我的本意,不过只是想要我所无法忘怀的男人,开始直面人生,忘记过往而已。
也就是我知晓自己犯下如此大的罪恶的那些时日里,我争取调到海阳市精神病院的调令也下来了。在那些日子里,沈非,这个令我始终无法放下的男人,就那么直接地重新走进我的世界。
我好想自己真的可以幻化成他身旁陪他查邱凌的单纯小师妹啊,站在他左右,如同拥有一切,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我满足的了。很遗憾,我并不单纯,甚至必须为邱凌犯下的杀戮承担责任,尽管没有人知晓,但我自己明了。
如果说尚午的事,令我以为自己能够翻云覆雨,躲在暗处左右人世。那么,到邱凌被捕后,我开始明白精通心理学的自己并不是那么万能,人心也并不是那么可控。心魔被放纵后的邱凌是可怕的,他如愿进入了精神病院,并成为尚午的病友。我知道,这只是他的起点,也隐隐窥探出他的终点。
他想要尚午死,也想要彻底毁掉沈非。
前者,我可以纵容。后者……
苏勤师兄,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后,我也终于释怀了。在世人看来,我犯的错不过如此。但我自己却明白,我必须为惨死在邱凌手下的那些人负责。在海阳市精神病院的某个下午,我亲耳听到沈非说他永远不可能爱我。
也就是那一刻开始,我的信仰崩塌,我为这一信仰所犯下的错也都成为沉甸甸的十字架,将我钉入地狱。经历了太多太多,心累,到满头白发。身也只想安息,回到多年前那个夜晚,随我父母一起死去,那多好啊!永远活成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画下句点,诠释永恒。
我只想亲手将自己释放出来的恶魔了结,这就是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而师兄,你们只需要将一切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就够了。因为当你们面对审讯的时候,我的身已冰凉,心亦停顿。又或者,你们可以找条小路尝试离开,这里的一切,本就应由我一个人面对。利用了你们,我心有愧疚。但……但除了你们,又还有谁能够帮我一程呢?
罪人:乐瑾瑜
我笑了,将那柄解剖刀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伸到一旁的蜡烛火苗上,来回晃动。苏勤再次走进了地下室,放下一名昏迷着的病患。
“两个了,我再给你扛一个下来。”他这么说着,并转身离开。
一个叫邱凌的男人
那头驮着美丽公主过河的驴,继续缓步朝前行走着。
“我不太明白你送我的这句爱的箴言的含义。或许,我还太过年轻吧?”公主这么说道。
驴笑了笑:“是的,很多感受,都只有走过了很长的路以后才能最终明了。接下来,我美丽的小公主,你睡一会儿吧。这条河还很宽,沿途并没有美好的风景。”
“好吧!”公主应道,将脸贴到了驴的背上,很温暖,她心里满满的安全感。
“不过……”驴突然小声说道,“不过你在我背上不能流泪哦,因为你一旦流泪,便会是我承受不起的重负。”
“嗯!”公主的长发在驴的背上磨蹭着。
驴说:“你喜欢我这么背着你吗?”
“我喜欢。”公主说。
“我也喜欢。”驴顿了顿,“好想永远这么背着你走下去啊。”
风与驴的温柔话语轻抚着公主,她微笑着入眠。梦中,她吻了驴,然后驴变成了王子,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公主醒了,她看到驴依然缓步轻行,自己的衣裙分毫不湿。她芳心窃喜,于是,她偷偷吻了驴。
驴没有变成王子。原来,童话仅仅是童话。而她的未来丈夫,也只会是河对岸城堡里的那位王子。想到这些,她的眼角滑下了一滴眼泪。
“你醒了吗?”驴问道。而这一刻,那一滴泪正在公主的脸上往下游走。
“嗯!”公主回答道。
“爱是唯一的,爱人却不是唯一的。”驴这么说道,“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二句爱的箴言。”
“知道了。”公主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环抱着驴的脖子。这时,那一滴泪终于离开了公主的脸颊,滴落到了驴的身上。
驴如同被灼伤一般,猛地扬蹄子嘶鸣,激起了浪花千丈。
公主摔下了驴背,衣裙湿了。
“爱是唯一的,爱人却不是唯一的。我想,我开始慢慢明白了。”公主看了驴一眼,对方在这短短瞬间变得陌生了。公主明白,是自己没有做到驴要求的事,她叹了口气,转身,蹚着水朝河对岸走去,任由那百褶裙跟着流淌的河水荡漾。
我叫邱凌。
我是一个杀人犯;一个恶魔;一个痴汉;一个偷窥者……我是一个没有得到过爱的可怜虫。
囚车的门再次被打开了,车外的寒风瞬间侵入。但那几名武警的身子并没有往回缩,反倒挺了挺。
“就我和沈非上车吧。”说这话的是女声。因为外面有白炽灯的缘故,所以暗处的我看她只是黑影,一个陌生的黑影。但,她身旁的另外一个人影,却是我所熟悉的。
是沈非。
我阴了阴眼睛,身子依旧只能蜷缩着。这些日子里,我一度以为的坦然面对生死,含笑而过,最终斗不过细细的镣铐,斯文扫地。
“邱凌,我们需要你陪沈非出一趟现场。”说话的女人跨上了车厢,她冲那几个武警挥手,示意他们下去。武警们站起,往下走去。这时,我看清楚了她,是刑警队的那个法医赵珂。
我冷笑了:“嗯,我不想动了,外面有点冷。”
第8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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