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犹豫良久,终于从枝头飘下了一片宽大的梧桐叶,将躺在树根附近,不自觉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小姑娘盖了起来。灵蕴围绕在她身周,努力想汇入她体内,却被与从前截然不同的阴狠气息排斥在外。
谢衍回到神域时,眼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他走上前,将地上的小姑娘一把捞起来,打横抱在怀里,抱回了她的屋子里。
璀错睡得浅,在谢衍把她放到榻上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见到谢衍,立时便清醒了,连忙问道:“司命呢?伤势可重?是接回天宫了么?”
谢衍默了默,安抚似的抓住她手捏了捏,“鬼王不放人,以司命星君的性命相胁。”天宫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眼下的确别无他法,但总归鬼王暂且不会伤及司命性命。”
璀错眼中光芒显然黯淡下去,艰难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她顿了顿,又接着小声问道:“散出去的怨气呢?”
谢衍将她按倒在榻上,替她盖好薄被,坐在她榻边守着,避而不答,“你先好好休息,这些都不必操心。”
璀错便明白了。
他避开了这个问题,恰恰说明情形不容乐观。
谢衍却不许她多想,点了炉静心的香,守着她硬叫她歇息。
她体内灵息乱得一塌糊涂,他怕她再这样劳心劳力地消耗下去,身子要先撑不住。
深深的无力感裹挟着他,除了三千年前涅槃后走在战场遗迹时,他已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的神力本源还在璀错体内,但他却不敢妄动。神力乃是世上至纯至正之气,与怨气至阴至邪的秉性恰恰相克,他不敢想象这两股力量在她体内相争会带来什么后果,只能尽力将神力本源的气息隐匿住。
璀错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同往常没有半点区别,坏的时候气息一度全失,谢衍寸步也不敢离,日夜守着。
终于,在几日后,璀错又一次醒过来,双眼睁开的那一霎,却先朝榻边守着的谢衍出了手。
她攻势猛烈,谢衍生怕伤着她,诸多制肘,一不留神,右臂自上而下被豁开一道极长极深的口子。
闻到了谢衍的血气,璀错的动作一顿,手抽搐了一下,便仰面倒了下去。
谢衍将她稳稳接住,小心翼翼抱回榻上。
怨气黏在他的伤口上,丝丝缕缕地妄图渗入神躯,神力的愈合力都失了效用,伤口迟迟不见好。但他甚至腾不出一点时间,来给自己清理伤口。
等到璀错真正有意识地醒过来时,谢衍身上已有了三四道伤。
昔日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小神君,如今也面容憔悴,永远不染纤尘的衣袍上洇了血迹,缠着怨气的伤口醒目地刺痛着,再怎么说,也显出几分狼狈。
璀错跪坐起来,松松抱住他脖颈,生怕抱得紧了会扯到他伤口,哽咽着开口道:“对不起……”
他那样怕疼的人,如今竟忍得住疼,任伤口这样放着。
谢衍却往后一靠,吊儿郎当地看着她笑,“终于也轮到你心疼心疼我了。”
璀错替他处理伤口,动作轻柔小心得过分,他却仍喊疼。
璀错将他的伤都处理好了,才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无比愧疚道:“我该怎么办,你才会好些?”
谢衍叹息了一声,将她牢牢锁在怀里,疲惫地闭上眼睛道:“让我抱一会儿就好了。”
谢衍拖了一身的伤,这些日子来却都不曾合过眼,饶是神躯也经不住这样折腾,此时闻着璀错身上熟悉的清香,心神一松就睡了过去。
璀错便当真一动不动,只微微侧过头去,在心里一遍遍描摹他的眉眼。
谢衍这一觉没睡多久。
天宫那边传了十几道信灵,恳请他过去一趟。
怨气已在三界蔓延开,隐隐有当年之势。尤其是中界,怨气重些的地方早已尸横遍野。
璀错知道他放心不下自己,便认认真真同他道:“你去罢,我这会儿是清醒的,想来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失去神智了。你早些回来便是了。”
她话说得诚恳,手却背在身后,指尖捻来捻去。
见谢衍还在犹豫,她又补充道:“即便失了神智,神域我出不去,这里头也没有生人,顶多是折腾些物件儿罢了。”
她吻了吻谢衍的唇角,笑着同他道别,“去罢。”
兴许是谢衍太过疲惫,他并未察觉到璀错的异常,匆匆去了天宫。
璀错送走谢衍后,愣愣坐了一会儿。
而后,便唤出鸣寂,先是切在自己手腕上一刀。
鲜血喷涌而出,怨气将血止住,她便再划开一道。
璀错心想,自己不能再活着了。
她能保持清醒的时间愈来愈短,想来过不了多久,便会彻底沦为堕鬼,成为只知杀戮,为祸三界的邪物。
她祸害谢衍祸害得够多了,实在不想再叫他两难。
他本是天道骄子,是三界的神,永远安安稳稳地站在云巅之上,俯视三界。而不是一次次因为她,弄得一身狼狈。
兴许是嫌这样一道道割下去太慢了些,璀错放弃了给自己留个全尸的想法,倒转剑身,将剑尖抵在自己的胸口。
这样一剑捅下去,再横着从左到右划开一道,她也该死透了。
璀错闭上了双眼,剑尖没入她胸膛,却只没进去一寸,便生生止住。
谢衍猩红了双眼,死死握住她手。终归还是他的力道大一些,璀错手上脱了力,鸣寂被他夺下。
剑被“铛啷”一声掷到地上。
谢衍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攥得她生疼。
她看着眼前仿似动了天大的怒气,却又委屈得像个被抛下的孩童一般的青年,终于再绷不住,失声哭了出来。
她眼泪刚掉下来,谢衍的火气便立竿见影地被浇了下去,只顾得上低声哄她。璀错愈哭愈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头一回这般溃不成军。
她哭着道:“阿衍,让我死罢,好不好?我只有这一条路了……”
谢衍默了默方道:“你与旁人不同,即便自戕,杀的也只是自己的神魂罢了。你的身躯依然会承载着怨气,重聚重生。”
只是那样聚起来的璀错,便不再是璀错了,是个只知杀戮的邪物——她迟早会变成那个样子的,或早或晚罢了。
璀错理智的弦早已崩断,此刻崩溃得不成样子,只一遍遍哀求他杀了自己,彻底杀了自己。谢衍看着她,倏而释然地笑了笑,低头吻她的眼角眉心,“好。”
他啄了啄她的柔软的唇,语气随意而散漫,像是在商谈一起去哪儿看风景一般,“我陪你一道。”
第62章 结局 他不是屈从了天道,是屈从了爱。……
谢衍在璀错愕然的目光里, 亲了亲她的耳垂。
紧接着,他的神魂温柔地叩开她紫府,避开横冲直撞的怨气, 悄悄缠上了她的神魂。
开端隐忍又克制,最终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疯狂。
耳鬓厮磨的抵死缠绵间, 两人毫无保留地共享了全部的记忆。
包括问天锥。
璀错在得知问天锥的存在时, 整个身子剧烈震颤了一下, 被谢衍安抚地顺了顺毛。
大梦过三千。
璀错醒过来时, 谢衍仍睡着。她心里藏了事儿,醒得格外早,轻手轻脚地将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拿下去, 慢慢挪下榻。
她唤了一只信灵出来,不甚熟练地给信灵上缠上了些怨气,使它更不容易引人生疑些, 再悄悄将它放了出去。
信灵的目的地是下界的东南城。
正是多事之秋, 信灵一类必然进不得阴都,即便是去八城, 想来也进不得要地。
是以她这只信灵,是给胭脂送去的。
她有一桩事儿, 需得问问昔年的东南王宸桉。当时谢衍将宸桉和千澜的残魂用魂瓶装了,给了妄邪,她自然是找不到的,只能托如今的东南王妄邪, 让他想想法子。
但如今局势下, 东南宫中必然处处戒严,想必还会有鬼王安插的眼线。她的信灵怕是近不得妄邪的身,只能迂回一下, 先去托胭脂,由她亲自去找妄邪陈情。
做完这些,她又蹑手蹑脚地爬回了榻上,看着谢衍的眉目,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凿进神魂似的,直看到再度睡过去。
她此时真的很艳羡凡人,一生虽短如蜉蝣,可一遍遍轮回转世间,倘若情真意浓,每一世仍有机会将彼此从人潮中认出。
如此往复,生生不息,爱意枯荣间,却是最接近永恒。
璀错和谢衍在神域待了好几日,仿佛全然忘了三界似的,对外头不管不问,只一心一意看着自己的爱人。
这期间璀错又失去过两回意识。
每一日都像是最后一日。
初时璀错每回看着神域的天空亮起来,便止不住地恐慌,后悔自己不曾将时间抓得再紧些。越往后,内心反而越平静了下来,像是在等一个既定的结局。
内心的安宁,更大的缘由大概还是因着妄邪给她回了信。
她问的是引魂灯。
引魂灯,以至邪至阴之气,引至真至纯之魂。
她看宸桉那一生时,因着宸桉曾妄图炼制引魂灯招千澜的魂魄,谢衍将引魂灯多解释了一嘴,她听的时候并没过多在意——毕竟引魂灯只存在于古老的传说典籍之中,还未有人成功过,再说此法对自身损耗极大,她以为自己是永也用不上的。
可那日她在得知问天锥的存在后,电光火石间,竟想到了引魂灯。
谢衍的母神昔年尚能留得一丝神魂在,也便是说,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而所谓至邪至阴之气——可不就是她本身么。
她是想把自己炼成引魂灯——这般在谢衍以身祭了问天锥后,将天地间怨气肃清,自然也便清掉了她,剩下的,就只有引魂灯了。
引魂灯招至真至纯之魂,没准儿恰能救下谢衍来。
她的存在从最初就是个错,如今她也一个人死便够了,他好好一个神君,即便舍了神躯,也能好好活下去,来为她殉葬作什么?
她给胭脂去的信灵言简意赅,但妄邪约莫也猜到了些什么,没多劝阻,只一五一十地将当年宸桉搜查到的引魂灯的炼制之法告诉了她——也权当还了她和谢衍救下宸桉的情分。
璀错这回瞒谢衍瞒得极好,分毫没被他察觉。
她也果真没猜错。她体内相克的两股力量,一股是至真至纯的神力本源,另一股是至邪至阴的怨气,两相催化,倒真是引魂灯绝佳的材料。
将肉身炼制成器,这个过程的痛苦可想而知。可璀错全然忍了下来,在谢衍面前半点风声也没走漏。
如今,只差最后一点催化力了。璀错算计着,正该是问天锥将她抹杀的那一霎。
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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